三 时而为火(第12/19页)

她的嘴唇贴着他的衬衣。他们并肩躺在地上,他一动也不敢动,他的眼睛亮亮的,看着头顶的一根树枝。他能听到她沉沉的呼吸。他伸手搂住她肩膀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但她还是抓住了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身体。低头看时,他注意到她手里还握着导火线,肯定是她又给拾起来了。

最鲜活的莫过于她的呼吸。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体重,肯定是她刻意保持平衡,不想压到他。这样的姿势他还能躺多久呢?不能动,不能翻身。保持静止是关键,那几个月他都是让自己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沿着海岸一路北上,攻破一座又一座城池,直到再也感觉不到任何差别,到处都是一样的狭窄街道,一样的血流成污,在梦里他相信一旦失去平衡,他就会滚下那些立在红色液体之上的斜坡,就会被甩下万丈悬崖。每天晚上,他会走进一座被占领的冰冷的教堂,找到一座雕像,那是今晚为他守夜的哨兵。这些石族人是他唯一能信任的,他们在黑暗中与他越靠越近,一个悲伤的天使,有着一条女人的完美的大腿,有着如此温柔的线条和阴影。他会把脑袋放在这些生灵的腿上,然后让自己沉入梦乡。

她的体重突然增加了些。这会儿她的呼吸也更沉了,仿佛大提琴的琴声。他看着她熟睡的脸。他心里还是有点儿不舒服,这个女孩竟然在他拆炸弹的时候留了下来,这样一来,他感觉好像自己欠了她一个人情似的。这让他事后想起来觉得自己对她负有责任,尽管当时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好像她那样一来真能影响他处理地雷时的决定。

但是他感到自己此刻身陷某种东西,也许是他去年在某处看到过的一幅画。田野里的一对无忧无虑的男女。这样的画面他看得太多了,除了慵懒的睡眠,什么都不想,不想工作,不想任何的世事险恶。他的身边是汉娜如同老鼠爬行般的呼吸;她的眉毛抬了起来,像在争吵,梦里为了什么在生气。他移开视线,望向大树和飘着白云的蓝天。她的手抓着他,就像摩罗河岸堤上的泥抓着堤坝,他的拳头插进湿湿的泥土,他不想滚下堤坝,摔进已经渡过的洪流。

倘若他是画里的一个人物,他自可以安心睡去。但是,他是岩石的褐色,是暴风雨中泥流滚滚的河水的褐色,就连她也是这样说的。他心里的什么东西让他即便面对这样一句无心的话都会后退一步。成功地拆除一个炸弹,意味着小说结束了。英明慈祥的白人互相握手,感谢,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开,这样特殊的情况才能哄他们出场。可是他是专干这一行的。他也永远是个外国人,一个锡克人。与他唯一亲密接触的人是制造了炸弹的那个敌人,那个在离去前用一根树枝扫去自己行踪的敌人。

为什么他睡不着?为什么他不能转过身对着这个女孩,为什么他不能停止心里的念头,觉得一切都是半燃着的微火?在他想象中的那幅画里,围绕着这对相拥男女的田野正是一片火海。他曾经在望远镜里看着一个扫雷兵走进一个有地雷的房子。他看着他把桌角上的一盒火柴随手掸到地上,看着他在接下来的半秒钟被一片白光吞噬,接着他听到一声爆炸的巨响。就像一九四四年的闪电。即便是女孩手臂上连衣裙袖子的橡皮筋口,他又如何能信任呢,一个橡皮筋口?还有那只藏在她亲密呼吸里的老鼠,那深得仿佛河底石头般的呼吸。

那只蝴蝶从她裙子的领口飞到她脸颊上的时候,她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他蹲在她身边。他把蝴蝶从她脸上抓走,没有碰到她的皮肤,把蝴蝶放进草丛里。她注意到他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工具。他向后挪,靠着树干坐下,看着她慢慢翻过身,仰面躺着,然后伸了个懒腰,要多慢就有多慢。肯定是下午了,看太阳的位置就知道。她头向后仰,看着他。

“你应该抱着我的!”

“我抱了。直到你自己挪开。”

“你抱了我多久?”

“直到你挪开。直到你要动了。”

“我没被占便宜吧,有没有?”她又加了一句,“开玩笑的。”因为她看到他脸红了。

“你想回屋去吗?”

“是的,我饿了。”

她差点儿站不起来,阳光直晃眼,腿也麻了。他们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她还是没搞清楚。她忘不了她睡得那么沉,也忘不了她迅速入睡得那么轻盈。

卡拉瓦乔拿出他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台留声机,于是一场晚会就在英国病人的房间里开始了。

“我要用它来教你跳舞,汉娜。你那个年轻的朋友是不会的。有些舞蹈我看过也没兴趣。但是这首曲子,《这样有多久》,是最棒的,因为开场部分的旋律要比歌曲本身更单纯。只有伟大的爵士乐手才会肯定这一点。我们可以在阳台上开舞会,这样可以把狗也请来,或者我们可以在楼上的卧室里开,入侵英国人的地盘。你那个不喝酒的年轻朋友昨天在圣多梅尼科弄到了几瓶红酒。我们不只有音乐。把你的手给我。不对。我们先得在地板上画记号来练习。主要是三步——一、二、三——现在把你的手给我。你今天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