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18/19页)
如果这就是身体的诱惑的话。如果这都是因为对基普的爱的话。她喜欢把脸靠在他胳膊上,一条棕色的大河,醒来时淹没在河流中,他的身体贴着她,她能感觉到他的脉搏,在一根看不见的血管里跳动着。如果他就快死了,她就不得不找到那根血管,给他注射盐水。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她从英国病人的房间出来,穿过花园,朝扫雷兵的防风灯走去,灯挂在圣克里斯多夫雕像的手臂上。在她和灯之间隔着沉沉的黑夜,但是她对自己脚下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她知道篝火的位置,篝火几乎已经烧尽,只剩点点粉色的火星。有时候她会把手拢在玻璃罩上把灯吹灭,有时候她就让它亮着,弯腰从灯下过去,钻进敞着的帐篷,睡到他身边,睡到她需要的那只手臂上。这一次没有镊子,没有针头,没有浸了可待因的口罩,有的是她的舌头,她的牙齿,她的嘴唇,这些足以让他睡去,让他那永无休止地转动着的大脑终于沉入睡眠。她把她的花呢裙折好,放在网球鞋的上面。她知道对他来说只要几条关键线索,这个世界就会在他们周围燃烧。你用蒸汽去代替炸药,你把它耗尽,你——当她像修女一样贞洁地躺在他身边时,她知道的所有这些都在他的头脑里。
围裹着他们的是帐篷,还有漆黑的树林。
在奥托纳或蒙特尔基的临时医院里,她也曾给过别人温暖,与那种温暖相比,他们之间只不过再近了一步而已。她的身体给人最后的温暖,她的耳语给人安慰,她的针头让人入睡。然而这个扫雷兵的身体却不会接受任何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这个陷入爱情的大男孩不肯吃她拿来的食物,他不需要也不愿意让她把针头插进他的臂膀,像卡拉瓦乔那样。或者像英国病人那样渴望沙漠里的药膏,用药膏和花粉把他自己重新拼凑起来,像贝都因人所做的那样。他只要睡眠的慰藉。
他会在身边放一些小小的装饰品。她给他的几片叶子,一截蜡烛头,帐篷里放着那台晶体收音机,还有装满了工具的背包。他与之作战的对象是一片宁静,哪怕只是假象,这份宁静对他来说意味着秩序。他一如既往地按部就班,透过步枪的V型瞄准器,他的目光追随在山谷滑翔的雄鹰,拆掉一个炸弹,眼睛永远不会离开他在搜寻的东西,与此同时他会拿起热水瓶,打开盖子,然后喝一口水,甚至不会看一眼手里的金属杯。
对他来说我们都是边缘人,她心想,他的眼睛里只有危险,他的耳朵只关注短波传送的新闻,赫尔辛基或者柏林正在发生的事情。即便他与她温柔做爱时,当她的左手握着他的手臂,在钢镯子的上面一点,也就是肌肉紧绷的位置,直到他呻吟,然后脑袋倒在她脖子边上,即便在这样的时刻,她仍然觉得他迷茫的眼神里根本没有她。除了危险,一切都属于边缘。她教会他如何呻吟,她渴望他的呻吟,这是他唯一放松的时刻,仿佛他终于愿意承认自己在这黑暗中的一席之地,终于愿意用一个属于人类的声音来表达他的快感。
她有多爱他,或者他有多爱她,我们不知道。抑或在多大程度上,这是一场秘密的游戏。随着他们日渐亲密,白天时两人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她喜欢他与她保持的这份距离,在他,这份距离是他们两人的权利。这份距离给了他们属于各自的私密能量,当他一言不发地经过她的窗户,当他步行半英里去跟镇上其他的扫雷兵碰头,这份距离就是一道密码。他把一只盘子或者什么吃的东西递到她手里。她把一片叶子放在他棕色的手腕上。或者一起用砂浆涂抹一堵摇摇欲坠的墙壁,卡拉瓦乔站在他们的中间。扫雷兵唱着他的英文歌,卡拉瓦乔很喜欢,偏又装出不喜欢的样子。
“宾夕法尼亚,六——五——哦——哦——哦。”年轻的士兵在唱。
他皮肤的棕色分好几个层次,这她谙熟于心。前臂的颜色和脖子的颜色。手掌的颜色,脸颊的颜色,包头巾下面的皮肤的颜色。手指的颜色,当他用手指把红色和黑色电线分开的时候,从盘子上抓起面包的时候,他还用那个炮合金的盘子。然后他站起身。他的自顾自对他们来说有点不礼貌,但是他自己觉得已经礼貌到了极点,这是毫无疑问的。
她最喜欢他洗澡的时候,脖子湿漉漉时的颜色。还有他胸膛的颜色,当他在她上面的时候,她会用手指去捏他胸口的汗珠,还有黑暗的帐篷中他那两只黑色的坚硬的手臂,还有一次,在她的房间里,镇上的宵禁终于结束的那一刻,光从山谷里升起来,仿佛曙光一般点亮他身体的颜色。
后来她会明白他从来不曾允许自己被她依附,同样也不允许自己去依附她。她在一本小说里看到这个词,把它挑了出来,查词典。被某人依附。对某人负有义务。这个,她知道,在他是不允许的。如果她穿过两百码的花园,来到他的身边,那是她的选择,他可能正在睡觉,不是因为他不够爱她,只是因为他需要睡觉,明天还要对付那些谁都说不准的玩意儿,为此他得保持头脑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