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而为火(第19/19页)

他觉得她棒极了。他醒过来,看到她沐浴在灯光里。他最喜欢她脸上透着的那股子聪明劲儿。傍晚的时候,他喜欢听她训斥卡拉瓦乔争论的声音,他又犯傻劲了。还喜欢她爬进来靠着他身体,像个圣人一般。

他们在他的帐篷里说话,他的声音节奏单调,散发着帆布味儿的帐篷一直跟着他,从意大利这场战争的开始到结束,他伸出纤细的手指去碰帐篷,仿佛那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夜晚来临,他便披上这张卡其布的翅膀。这里是他的世界。那些夜晚,她觉得自己远离加拿大,无所适从。他问她为什么睡不着。她躺在那里,心里有些烦,因为他可以那样自给自足,他可以那样容易地只将背影留给这个世界。她需要一个挡住风雨的锡皮屋顶,窗外有两棵摇摆的杨树,她要枕着雨声和树声入睡,睡觉的大树,睡觉的屋顶,在多伦多的最东面,它们曾经陪伴她度过童年。然后是跟帕特里克和克拉拉一起生活的那两年,在斯古塔玛塔河边,后来又搬到乔治亚湾。这里的花园如此枝繁叶茂,她却连一棵能靠着睡眠的树都没有找到。

“吻我。我最爱最爱你的嘴唇,你的牙齿。”后来,他的脑袋倒向一边,帐篷敞着的那一边,她喃喃出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也许我们应该问问卡拉瓦乔。我父亲有一次告诉我,卡拉瓦乔是个总在恋爱的人。不单单是爱,而且总在陷入爱。总在困惑着。总在幸福着。基普?你听到我的话了吗?跟你在一起我真幸福。就这样跟你在一起。”

她最大的愿望是有一条河,他们可以一起在河里游泳。游泳带有一种正式感,她觉得就像进入舞池一样。但是他对河的感受截然不同,他曾经一言不发地跳下摩罗河,拉开活动军用便桥上的钢索,带螺栓的钢板在他身后滑进水中,像只动物,天空被炮火点亮,身边有人正在沉入河底。扫雷兵们一次又一次潜到水底去找丢失的滑轮,紧紧握住水中的钩子,淤泥,水面,被天空中的磷光照亮的一张张脸。

整个晚上,哭声,叫声,他们不能发疯。他们的衣服浸透冬天的河水,他们的脑袋上一架大桥正在逐渐铺开。两天后,又是另一条河。没有一条河上是有桥的,仿佛河流不再有名字,仿佛天空不再有繁星,仿佛家家户户都不再有大门。扫雷兵部队摸着绳子滑进河里,他们的肩上扛着钢索,扳动为了防止出声而涂满机油的螺栓,然后整个队伍从河上昂首而过。车子从刚搭好的桥上开过,底下是依然浸在水中的扫雷兵们。

子弹会在他们趟在水中央的时候袭来,河边的泥滩一片火光,被击碎的钢铁碎片飞进石头里。这样的时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保护他们,棕色的水面仿佛一层丝绸,被金属无情地撕破。

他转过身。他知道可以用迅速入睡来对付身边这个人,她有属于她的河流,她会迷失其中的河流。

是的,卡拉瓦乔可以向她解释如何陷入爱情。甚至如何陷入小心翼翼的爱情。“我想带你去斯古塔玛塔河,基普,”她说,“我想带你看烟湖。我父亲心爱的那个女人住在湖边,她坐进小划子比坐进小车拿手得多。我想念那里的阵雷,闪电霹雳。我想让你见见坐小划子的克拉拉,她是我现在唯一的家人。再没有别人了。我父亲为了一场战争抛弃了她。”

她朝他的帐篷走去,一步不错,一步不停。树叶把月光滤了一遍,她就好像被舞池里的闪灯照着一样。她进入他的帐篷,一只耳朵贴到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就像他听地雷的发生器那样。凌晨两点。所有人都睡了,除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