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废墟边缘(第8/12页)

她的脸变得更硬更瘦了,就是后来卡拉瓦乔看到的样子。她很瘦,主要是因为疲惫。她经常饥肠辘辘,而她给病人喂饭的时候,他们常吃不下或者不想吃,看着面包屑撒了一地,汤变冷,而她自己真想一口吞下,这时她就会感觉愤愤不已,又精疲力竭。她不要什么稀罕东西,她只想要面包,肉。有一个小镇,镇上有一个医院附属的面包坊,她休息的时候就会在面包师傅们中间走来走去,呼吸粉末,还有近在咫尺的食物的味道。后来,他们在罗马东部的时候,有人送给她一块菊芋。

睡在大教堂里,或者修道院里,或者任何接收伤员的地方,感觉都很奇怪,还要不停地北上。每次有人死了,她就把那人床脚挂的硬纸旗拔下来,这样勤杂工在远处就能瞥见。然后她会离开这巨石垒成的建筑,走进室外的春天,也可能是冬天、夏天,四季的感觉是那么古老,像个上了年纪的绅士,坐在原地,从战争开始到结束。无论什么天气,她都会走出去。她渴望没有人味的空气,渴望月光,哪怕这意味着走进暴雨。

你好,伙计,再见,伙计。短暂的照看。一纸到死即止的合约。她的灵魂,她的过去,没有一样曾经教过她如何做一个护士。但是剪头发也是一张合约,有效期是到他们在圣吉罗拉莫别墅外露营为止。这里另外有四个护士,两个医生,一百个病人。意大利的战场移向更北方了,他们被留在了后方。

接着,这个山区小镇迎来了某场自己的胜仗,在多少有些哀伤的庆典上,她说她不回佛罗伦萨或者罗马或者任何别的医院了,她的战争结束了。她会跟那个烧伤的人,他们叫他“英国病人”,跟他一起留下来,她觉得他显然不能再动了,因为他的四肢已经碰不得了。她会在他眼睛上涂颠茄,用盐水清洗他结成疙瘩的皮肤和大面积烧伤。有人告诉她这里不安全——德军在这个修道院死守了几个月,盟军曾以强力炮火密集攻击。他们什么都不会给她留下,这里还有遭遇土匪的危险。她还是拒绝离开,脱下了她的护士制服,打开带在身边几个月的那件棕色印花连衣裙,跟她的网球鞋一起穿上。她转身离开了战争。她曾为了他们的需要前进后退。她将跟英国人一起驻守这幢别墅,直到修女们来要回它。他身上有一些东西是她想知道的,想了解的,想躲在里面,想借此不用变成一个大人。他跟她说话的方式,他思考的方式有点像跳华尔兹。她想救他,这个没有名字的男人,这个几乎没有脸的男人,这个在北上之路上她护理过的两百多个男人中的一个。

她穿着印花连衣裙,离开了庆功会。她走进她跟其他护士合住的房间,坐下来。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晃动,她看到一面小圆镜子。她缓缓站起来,朝镜子走去。镜子非常小,即便如此,看起来仍是件奢侈品。她已经有一年多拒绝看自己的样子了,只是偶尔会看看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镜子只照出她的脸颊,她只得伸长手臂,手略微有些发颤。她看着自己小小的影像,仿佛那是装在胸针里的照片。她。窗外传来伤员们被推出病房晒太阳的声音,伤员跟医护人员有说有笑的。只有那些重伤员还在房里。她笑起来。嗨,伙计。她凝视着这张脸,努力想认出自己。隔着黑暗,汉娜和卡拉瓦乔在花园里散步。他又开始用那熟悉的慢吞吞的口吻说话了。“那天是谁的生日派对,已经很晚了,在丹佛士大街上。饭店的名字叫夜行者。你记得吗,汉娜?每个人都得站着唱首歌。你父亲,我,詹纳塔,还有一些朋友,然后你说你也要唱——这是第一次。你那时还在上学,是在法语课上学的那首歌。”

“你很一本正经,站在长凳上,然后又跨了一脚,站到木头桌子上,脚边是碗碟和燃烧的蜡烛。”

‘Alonson fon!'11

“你唱起来,左手放在胸前。Alonson fon!那里一半的人根本不知道你在唱什么,也许你也不知道歌词中所有字的意思,但是你知道这首歌唱的是什么。”

“窗外进来的微风吹动你的裙子,裙子几乎碰到蜡烛,你的脚踝在酒吧里看上去白得像火。你父亲仰头看着你,新的语言,奇迹,你歌唱高尚的事业,那么清楚,一字不错,也没有犹豫。烛火突然转了方向,没有碰到你的裙子,但是就差那么一点儿了。我们站在最后排,你走下桌子,扑进他怀里。”

“我来给你把手上的绷带拆了。我是护士,你知道的。”

“绷带挺舒服。像手套一样。”

“怎么会这样的?”

“我从一个女人房间的窗户往外跳的时候被抓住了。我跟你说的女人,拍照的那个。不是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