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废墟边缘(第6/12页)
别墅后面竖着一堵石墙,比房子还高。别墅的西面是一个狭长的与世隔绝的花园,二十英里之外就是佛罗伦萨城,常常掩映在峡谷的云雾中。谣传隔壁古老的美第奇别墅里住过一个将军吃了一只夜莺。
圣吉罗拉莫别墅是为了保护凡人不受邪恶的侵犯才建造的,看起来像座围城,大多数雕像的四肢都在最初几天的轰炸中被炸飞了。房子与风景之间,炸毁的建筑物与大地上炮火的残留物之间,似乎都没有多少清晰的界线。对汉娜而言,无人照管的花园也是房间。她在花园边上干活,总能感觉到尚未爆炸的地雷。房子边上有一处泥土比较肥沃,她开始满腔热情地在那里种这种那,只有在城市长大的人才可能有的热情。尽管遍地焦土,尽管水都不够。有一天会出现一片椴树林,还有亮着绿光的房间。
卡拉瓦乔走进厨房,发现汉娜弯腰趴在桌子上。他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见她压在身下的两只手臂,只看到她赤裸的后背,光秃秃的肩膀。
她并非静止不动,也没有睡着。每颤抖一次,她的头就在桌子上摇一下。
卡拉瓦乔站在那里。哭泣时人失去的能量,超过他们做任何别的事。还不到破晓时分。黑暗中的木头桌子衬着她的脸。
“汉娜。”他说,她立即静止不动,仿佛通过静止她可以把自己伪装起来。
“汉娜。”
她开始呻吟,希望声音可以将他们隔开,可以形成一条他无法跨越的河流。
她赤裸着,他先有些不确定是否该碰她,叫了声“汉娜”,然后把他缠着绷带的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没有停止颤抖。最深最深的悲伤,他心想。在这样的悲伤中,唯一存活的方法是把一切都挖出来。
她抬起身子,她的头仍然低着,然后把自己拽起来,站到他面前,困难得仿佛桌子是块磁铁。
“如果你是想睡我就别碰我。”
她裙子上方的肌肤一片苍白,她在厨房里只穿了裙子,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衣服穿了一半就走来这里,山上冰凉的空气钻进厨房,把她团团裹住。
她的脸红润而潮湿。
“汉娜。”
“你听明白了吗?”
“你干吗那么喜欢他?”
“我爱他。”
“你不爱他,你喜欢他。”
“走开,卡拉瓦乔。求你了。”
“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把自己跟一具尸体绑在一起。”
“他是个圣人。我觉得。一个绝望的圣人。有这样的事吗?我们的欲望就是想保护他们。”
“他甚至都不在乎!”
“我可以爱他。”
“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抛弃整个世界,去爱一个鬼魂!”
卡拉瓦乔顿了顿。“你得保护自己远离悲伤。悲伤离仇恨只差一步,我跟你说。这是我学到的东西。如果你吞下别人的毒药——觉得你可以通过分享来治愈他们——你只会储存毒药。那些沙漠里的人比你聪明。他们认为他对他们有用。所以他们才救了他,但是等他不再有用,他们就把他扔下了。”
“你别管我。”
孤单的时候她会坐下,她能感觉到脚踝上的神经,被果园里长得很高的青草弄湿了。她剥了一颗李子,是她在果园里找到后放在裙子黑色的棉口袋里带回来的。孤单的时候她会想象,谁正沿着那条古老的小路往前走,沿着那十八棵柏树的绿荫。
英国人醒来后,她弯下腰把第三颗李子放进他的嘴巴。他张开的嘴接住李子,像接水一样,下颚没有动。看上去他像是喜悦得要叫出声来。她能感觉到李子正被吞下去。
他抬起手擦掉舌头够不到的唇边最后一滴液体,然后把手指伸进嘴巴吮吸起来。我来跟你讲讲李子,他说。我小时候……
最初几个晚上,为了取暖,大多数的床都被当作燃料烧了,之后她就拿了一张死人睡过的吊床,开始睡在上面。她会按兴致随便走进哪个房间,随便找堵墙钉一个挂钩,地板上有各种垃圾、火药、积水,而她就在上面来回晃荡,还有开始出动的老鼠从三楼爬下来。每个晚上,她爬进那张她从一个死去的士兵那里拿来的吊床,爬进那卡其色的鬼影中,是她照看送终的一个士兵。
一双网球鞋和一张吊床。这是她在这场战争中从别人那里拿的全部东西。她会在印在天花板上的月光中醒来,穿着那件她睡觉时总穿的衬衫,她的裙子挂在门边的挂钩上。现在暖和起来了,她可以这样睡觉。之前天冷的时候,他们不得不烧火。
她的吊床,她的球鞋,她的连衣裙。她躲在自己建立的迷你世界中;那两个男人仿佛两颗遥远的星球,各自运行在他们自己记忆和孤独的轨道上。卡拉瓦乔曾经是她父亲在加拿大的一个爱热闹的朋友,那时候,他身边总是围着一堆女人,而他则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她们彼此大打出手。此刻他躺在他的黑暗中。他曾经是个拒绝与人合作的小偷,因为他不信任他们,他也跟男人说话,但是更喜欢跟女人说话,只要一跟女人说话,他就会立即陷入各种复杂的关系。凌晨她偷偷溜回家的时候,常发现他睡在她父亲的扶手椅里,因为或专业或私人的偷盗而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