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废墟边缘(第5/12页)

他坐着,双手放在桌子下面,看着这个女孩吃饭。他仍然喜欢自己一个人吃,尽管吃饭的时间他总是跟汉娜坐在一起。虚荣,他想,致命的虚荣。她曾从窗户里看见他用手吃饭,坐在小教堂三十六级阶梯中的某一级上,没有叉子,没有刀子,好像他在学东方人的样子吃饭。灰白的胡茬,黑色的夹克,她终于看到了他体内的那个意大利人。她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看着她,红褐色的墙勾勒出她黑暗中的轮廓,她的皮肤,她黑色的短发。战前他在多伦多结识她和她的父亲。那时他是个小偷,一个已婚男人,带着懒洋洋的自信,在他自己选择的世界中游刃有余,在富人面前胡言乱语,在他的妻子詹内塔和他朋友的小女儿面前魅力四射。

但是现在,周围的世界几乎不存在了,他们被迫做回原来的自己。在佛罗伦萨边上这个山中小镇的日子里,下雨的时候就待在屋里,做着白日梦,坐在厨房那张唯一舒服的椅子里,或者躺在床上、屋顶上,他没有任何行动计划,唯一的兴趣就是汉娜。而她似乎已经把自己跟楼上那个垂死的人锁在了一起。

吃饭的时候,他却坐在这个女孩的对面,看着她吃。

半年前,比萨的圣基娅拉医院,走廊尽头的窗户,汉娜曾经在那里看到外面有一只白狮子。它独自站在城垛上,皮毛的颜色有如大教堂和公墓里的白色大理石,虽然它的粗犷和原始体态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就像一份来自过去的礼物,一份必须接受的礼物。然而,她是把它当做医院周围一切事物中的某一件来接受的。半夜时分,她会隔着窗户望去,她知道它就站立在宵禁的黑暗中,知道等她上早班的时候,它便会同时出现。五点,五点半,然后六点,她都会抬头看看狮子的身影,看着它一点点清晰。每天晚上,她在病人中穿梭,狮子就是她的哨兵。经历轰炸,它依然毫发无损,部队更感兴趣的是那座辉煌院落的其余部分——石狮仿佛一个患上战争疲劳症的人斜倚着身子,属于斜塔的疯狂逻辑。

他们的医院在古老的修道院里。几千年来修士们精心修剪的林木再也辨别不出当初各种动物的形状,护士们推着轮椅上的病人行走在失去形状的树丛中。似乎只有白色的石头亘古不变。

护士们见多了垂死的人,也都患上了战争疲劳症。或者因为一些更微不足道的东西,比如一封信。她们会把一只折断的胳膊拿到楼下,或者擦拭永远止不住的血,伤口像是一口井,她们也开始不再相信任何东西,不再信仰任何东西。护士们崩溃了,就如一个拆炸弹的人,那一秒,随着他脚下的土地分崩离析。汉娜崩溃了,在圣基娅拉医院,一个军官穿过一百张病床走向她,交给她一封信,信里说,她的父亲死了。

一只白色的狮子。

在那之后不久,她遇到了这个英国病人——看起来像只烧煳的野兽,焦烂的、黑乎乎的一团。几个月后,他成了她最后一个病人,圣吉罗拉莫别墅中的英国病人,他们的战斗结束了,他们两人都拒绝跟大部队一起撤离到比萨其他的医院,其他更安全的地方。所有沿海的港口,像索伦托、马里纳—迪比萨,现在全都是北美和英国的军人,等着被运回家。但是她洗干净她的制服,叠好,交给正在撤离的护士们。战争并非全面结束,他们告诉她。战争结束了。这场战争结束了。这里的这场战争。他们告诉她这样做跟逃兵差不多。我不是逃兵。我会留在这里。他们警告她这里还有没清除的地雷,会缺水,缺粮。她上楼走到那个烧伤的人身边,那个英国病人身边,告诉他她也会留下来。

他什么也没说,连头都没法转向她,但是他的手指滑进她雪白的手中,当她向他弯下身子,他乌黑的手指插进她的头发,深陷指间的发丝感觉凉凉的。

你几岁?

二十。

有一个公爵,他说道,临死的时候希望能被抬进比萨的那座塔,在一半高的地方,这样他可以看着半空的远方死去。

我父亲有一个朋友,他想跳着上海舞死去。我不知道上海舞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你父亲做什么的?

他是……他在打仗。

你也在打仗。

她对他一无所知。即便是已经照看了他大约一个月,给他注射了一个月的吗啡。一开始他们俩都有些害羞,现在就剩下他们俩,他们害羞得更厉害了。接着,害羞突然被克服了。病人、医生、护士、医疗设备、床单、毛巾——全都下山去了佛罗伦萨,然后去了比萨。她攒了一些镇痛药,还有吗啡。她看着他们撤离,长长的卡车队。再见了。她从他房间的窗户向外招手,放下百叶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