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废墟边缘(第3/12页)
“我没胆了。”他说。
“我会跟你一起去,那样的话,”汉娜自告奋勇道,“我们可以一起干。你可以教我怎么偷东西,做给我看。”
“你不明白。我没胆了。”
“为什么?”
“我被抓了。他们他妈的差点儿把我的手给切了。”
晚上,有时候等英国病人睡下之后,或者是她已经一个人在他门外读了一会儿书之后,她会去找卡拉瓦乔。他在花园里,躺在喷水池的石台边上,看星星,也可能她会在下面一层的阳台上碰见他。初夏的气候让他感觉晚上没法待在屋子里。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屋顶上,破烟囱的旁边,但是当他看到她在阳台上寻找他的身影,就会悄无声息地滑下来。她会看到他在那个无头伯爵雕像的边上,附近的猫都喜欢坐在雕像的脖子上,有人出现的时候,猫会显得神情严肃,一面淌着口水。他总是让她感觉是她找到了他,这个知道什么是黑暗的男人,以前喝醉的时候,他常声称自己是跟着猫头鹰一家长大的。
两人站在悬崖上,远处是佛罗伦萨和她的万家灯火。她觉得有时候卡拉瓦乔显得狂暴,有时候则过于安静。白天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是如何走动的,看他的手臂如何僵硬起来,在绑着绷带的手的上方,当她指向远处山上的某个东西,他又是如何整个身子转过去,而不是仅仅扭转脖颈。但是这些她都没有跟他说起过。
“我的病人认为磨成粉的孔雀骨头是很好的伤药。”
他抬头望向夜空。“是的。”
“你那时是间谍吗?”
“不完全是。”
在黑暗中的花园里,他感觉更自在,能更好地在她面前隐藏自己。病人房间里传出忽闪闪的光亮。“有时候我们被派去偷东西。在这里,我是意大利人,也是小偷。他们不敢相信运气那么好,拼命利用我。我们大约有四五个人。我一度干得不错。后来一次意外,我被拍了照。你能想象吗?”
“我穿着一件无尾晚礼服,那种假正经的衣服,为了能混进那个活动,一个舞会,去偷一些文件。我真的还是个小偷。不是什么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什么伟大的英雄。他们只是把我的手艺官方化了。但是有一个女人带着一部相机,在给德国军官们拍照,我当时正抬脚穿过舞厅,被照进去了。脚抬了一半,快门的声音让我的头转了过去。突然之间,未来的一切都变得危险了。那是某个将军的女朋友。”
“战争期间所有的相片都要在政府的实验室里冲洗,由盖世太保检查,而我显然不在任何名册里,胶卷进了米兰的实验室,官员就会存档。所以这意味着我必须想办法把那卷胶卷偷回来。”
她探头看屋里的英国病人,他那沉睡中的躯体也许正在远方的沙漠里,一个男人正在给他疗伤,男人的手指一次次伸进那只用他的两个脚后跟拢成的碗里,然后身子向前,把黑色的面糊贴到那张烧毁的脸上。她想象着那只手放到她的脸颊上,会是怎样的重量。
她走进大厅,爬进自己的吊床,离开地面的时候推了吊床一把。
睡前的片刻,她总是感觉最鲜活,跃过白天的点滴碎片,把每一个时刻带到床上,就像一个孩子带着课本和铅笔上床一样。这样的时刻对她而言就像一本分类账本,她的身体里充满了故事和情景,只有这时,日子才显得有条理。比如卡拉瓦乔就给了她一些东西。他的动机,一幕戏剧,一个被偷走的影像。
他坐车离开了舞会。蜿蜒的沙砾路缓缓铺展向前,汽车嘎吱嘎吱地碾过路面,发动机发出咕哝声,沙砾路平静得仿佛夏夜中的一道水墨。那晚科西马别墅里的舞会被拍到后,他就一直看着那个摄影师,只要她向他的方向举起相机,他就把身体转开。现在他知道有相机,他可以避开。他走到能听见她说话的地方,她名叫安娜,是一个军官的情妇,军官今晚会住在别墅里,一早起来要去北方,穿过托斯卡纳区。如果这个女人死了,或者突然失踪,都只会引起怀疑。任何不寻常的事情都会被调查。
四个小时后,他穿着袜子在草地里奔跑,他的影子像被月亮画下来似的,蜷曲在他身下。他在沙砾路上停下来,慢慢地在沙砾上移动。他抬头望向科西马别墅,望着窗户上一个个方月亮。一座宫殿,住着战争里的女人。
一道车灯光——仿佛从软水管中喷出似的——照亮了他身处的房间,他再一次停住,脚抬了一半,看到同一个女人的眼睛,目光落在他身上,一个男人正在她上面大动,手指插在她金色的头发中。他知道,她看见他了,尽管他现在赤身裸体,正是她在人头攒动的舞会上拍到的同一个男人,因为他此刻恰好也是那个站姿,惊讶于将他从黑暗中暴露出来的灯光而半转过身。车灯扫到房间的一角,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