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废墟边缘(第10/12页)
血腥的一生。匕首,政治,三层帽,殖民地式样的带衬垫的袜子和假发。丝绸的假发!萨伏纳洛拉15当然在他之后,也没隔太久,他搞了场“虚荣之火”。波利齐亚诺翻译了荷马。他写了一首好诗,关于西蒙内塔·韦斯普奇16的,你知道这个女人吗?
不知道,汉娜说,笑了起来。
整个佛罗伦萨到处都是她的画像。她二十三岁死于肺结核。波利齐亚诺的诗《美第奇殿下骑士武术大赛贺诗》让她声名大噪,之后波提切利画了这首诗中的几个场景。达·芬奇也画了。波利齐亚诺每天早晨教两个小时的拉丁文课,下午两个小时的希腊文课。他有个朋友叫皮科·德拉·米兰多拉,一个放荡不羁的社交名人,突然皈依宗教,投奔了萨伏纳洛拉。
我小时候的绰号就叫“皮科”。
是呀,这里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儿。墙里的喷水池。皮科和洛伦佐,波利齐亚诺和年轻的米开朗基罗。他们每个人都一手握着新世界,一手握着旧世界。在图书馆到处搜寻最后四本西塞罗的书。他们进口了一只长颈鹿,一只犀牛,一只渡渡鸟。托斯卡内利17根据同商人的往来信件画出世界地图。他们坐在这个房间里,对着一尊柏拉图的半身像,彻夜高谈阔论。
接着大街上传来了萨伏纳洛拉的喊叫:“忏悔吧!灭世洪水将至!”于是一切被一扫而光——自由意志,对优雅的追求,名誉,崇拜基督的同时也崇拜柏拉图的权利。大焚烧来了——假发,书,兽皮,地图,统统付之一炬。四百多年后,人们掘开坟墓。皮科的尸骨没人动。波利齐亚诺的尸骨被砸成粉末。
英国人一面讲,一面翻着他的笔记本,读粘在上面的来自其他书的信息——毁于大焚烧的伟大地图,柏拉图的半身像也烧了,大理石在烈火中剥落,穿越智慧的火焰的噼啪声,仿佛精确的报告越过山谷,而波利齐亚诺就站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呼吸着未来。皮科也在山下的某一处,在他灰暗的小屋里,用救赎的第三只眼,注视着一切。
他在一个碗里倒了点儿水给那只狗。一只老杂种狗,比这场战争的年岁还大些。
他坐下来,手里拿着一瓶红酒,是修道院的修士们给汉娜的。这是汉娜的屋子,他走动时都很小心,不想破坏任何一处布局。他注意到她花了好多心思的那些小野花,她送给自己的小礼物。即便是在野草丛生的花园里,他也会注意到有一英尺见方的草被她用护士的剪刀割下来了。如果他再年轻些,这会让他陷入爱河。
他不再年轻了。她是怎么看他的呢?他的伤口,他的混乱,他后脖颈上灰白的发绺。他从来没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有点年纪、成熟睿智的人。他们俩都变老了,但是他总也没觉得他拥有跟自己的年纪相配的智慧。
他蹲下来看狗喝水,没有蹲稳,伸手去抓桌子,把酒瓶推倒了。
你的名字叫大卫·卡拉瓦乔,对吗?
他们把他的手铐在一张橡树桌很粗的桌腿上。他一度抱着桌子站了起来,血从他的左手喷涌而出,他想带着桌子从门口跑出去,但是摔倒了。那女人停了手,刀落在地上,她不肯再继续下去。桌子上的抽屉滑出来,和里面东西一起,都砸在他的胸口上,他心想也许有把枪,他可以用。然后拉努乔·托马索尼捡起刀,朝他走了过来。卡拉瓦乔,对吗?托马索尼还是不能肯定。
他躺在桌子底下,手上的血滴在脸上,忽然他脑子灵光一现,他把手铐从桌子腿上滑下来,摔出一把椅子,想压过手上的痛,然后身子靠向左边,把另一只手铐也卸下来。到处是血。他的手早已经废了。之后好几个月,他发现自己总是盯着别人的大拇指看,似乎那次事故只是让他变得很会嫉妒。但是整个这件事让他老了,就好像那天晚上他被锁在桌子上,他们在他身体里灌进了某种药剂,把他的手脚都变得行动缓慢了。
他站起身,有些头晕,看着那只狗,还有浸透了红酒的木头桌子。两个守卫,那个女人,电话响了,不停地响,托马索尼被打断了,他放下刀,嘲讽地咕哝了一句抱歉,然后用血淋淋的手拿起听筒接电话。卡拉瓦乔自己觉得他们没有从他这里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但是他们放他走了,所以也可能他想错了。
之后他沿着圣灵路往前走,目的地是藏在他脑子里的某个地理方位。经过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教堂18,再往前就是德意志学院的图书馆,那里有一个他认识的人,可以照顾他的人。突然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放他走的原因。让他自己逃跑就可以引他暴露这个线人。他拐到了一条小路上,不回头,一步都不回头。他需要一场露天大火,止住他伤口的鲜血,需要一口烧着沥青的大锅,把他的手悬在上面,好让黑色的浓烟把它们裹起来。他在天主圣三桥上。就他一个人,周围没有车没有人,他觉得很奇怪。他坐在光滑的桥扶手上,往后躺下。悄无声息。之前,他走路的时候,手插在湿透的口袋里,他曾听到坦克和吉普车的疯狂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