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废墟边缘(第11/12页)

他躺在那里的时候,桥上的地雷爆炸了,他被炸得飞了起来,又落下来,仿佛是世界末日的一部分。他张开眼睛,发现身边有一个巨大的脑袋。他吸一口气,胸腔立即充满了水。他是在水底。阿尔诺河的水很浅,他身边是一颗长了胡子的脑袋。他想伸手去抓他,但是根本没法接近。光涌向河水。他游到河面上,一部分的水面正在燃烧。

那天晚上他跟汉娜讲起这段故事,她说:“他们没有继续折磨你,是因为盟军来了。德国人正在往城外撤退,走的时候把桥炸了。”

“我不知道。也许我全都告诉他们了。那是谁的脑袋呢?那房间里不断有电话打来。大家都不出声,那男人放开我,然后他们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在听电话那头的一个声音,沉默的声音,我们听不见。那是谁的声音?那又是谁的脑袋?”

“他们正在撤退,大卫。”

她打开《最后的莫希干人》,翻到最后的空白页,开始在上面写字。

有一个人,他叫卡拉瓦乔,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我一直都爱着他。他比我大,大约四十五岁,我想。他正处在黑暗中,失去了自信。我父亲的这个朋友在照顾我,因为某种原因。

她合上书,然后下楼来到藏书室,把书藏在书架高处的某一格里。

英国人睡着了,用嘴呼吸着,他一直都用嘴呼吸,无论醒着还是睡着。她从椅子上站起身,轻轻把他手里点燃的蜡烛拿走。她走到窗边,吹灭了蜡烛,这样烟就能飘出窗外。她不喜欢他躺着,手里还拿着蜡烛,假装死去的样子,蜡油滴在手腕上也不知道。就好像他在做练习,好像他想通过模仿死亡的气息和光亮让自己悄悄滑进死亡的怀抱。

她站在窗边,手指重重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往旁边扯。黄昏过后,黑暗中,不管点上什么样的灯,撕裂一道血管,那血总是黑色的。

她得离开这个房间。她突然有一阵幽闭恐惧的感觉,但头脑清晰。她走出大厅,跳下楼梯,来到别墅的露天阳台上,然后抬头向上看,仿佛是想辨认出那个还留在房间里的自己。她走回房子里。推开肿胀的大门,走进藏书室,把房间尽头落地窗的窗栓卸了下来,然后推开窗,让夜晚的空气飘进来。卡拉瓦乔在哪里,她不知道。现在他几乎每晚都出去,经常在日出前几个小时才回来。反正没有他在的迹象。

她抓起盖在钢琴上的灰布,走到房间的一角,用力把它拖过去,一块飞舞的布,一张网满鱼的网。

没有光。她听到远方有闷雷的声音。

她站在钢琴前。没有低头,手一落,开始弹琴,只是琴键声,旋律变成一具骷髅。每弹几个音,她就会停下来,仿佛是把手从水里伸出来,看看自己抓到了什么,然后继续,按下乐曲的主音。她渐渐放慢了手指弹奏的速度。她看到有两个人从落地窗那里溜了进来,把枪放在钢琴台面的边上,人站在她的面前。空气中仍然飘荡着琴键声,只是房间已经变了。

她垂着两只手臂,一只光脚踩在钢琴的踏脚上,继续弹着她母亲教给她的这首歌,她在任何平面上都能练习的一首歌,厨房里的桌面,上楼时的墙面,入睡前的床面。他们家没有钢琴。她以前常常在星期六早晨去社区中心,在那里练习,但是整个星期不论在哪里她都在练习,学习她母亲用粉笔画在厨房桌子上的乐谱,学完再擦掉。这是她第一次在别墅的钢琴上弹,尽管她来这里已经三个月了,第一天到这里就透过落地窗看到了钢琴的影子。在加拿大,钢琴会喝水。打开琴盖,放一杯水在那里,一个月后,水杯就空了。父亲曾经跟她说有一群小矮人,只在钢琴边上喝水,从来不在酒吧里喝。她从来没信过,不过一开始她以为父亲说的是老鼠。

一道闪电划过峡谷,暴雨已经下了一夜,她注意到其中一个是锡克人。她停下手,笑了笑,有点儿惊讶,反正不再紧张了,他们身后的闪电只亮了一刹那的时间,她只瞥见了他的包头巾,还有亮闪闪的湿漉漉的枪。几个月前,钢琴上撑起来的活板被取下来用作医院的桌子了,所以他们的枪躺在远处的一排琴键上。英国病人若是见了,肯定能说出是什么枪。见鬼。她被外国人包围了。没有一个纯种的意大利人。一段别墅浪漫曲。波利齐亚诺见了这幅一九四五年的场景会怎么想,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隔着一架钢琴,战争接近尾声,每当闪电滑进房间,两把湿枪闪闪发亮,一切都罩上了色彩和光影,此时此刻,每半分钟雷声响彻整个峡谷,与琴声交相应和,每次带我的甜心去喝茶……

你们知道这首歌吗?

那两人一动不动。乐声一泻而出,她十指飞舞,不再矜持,用爵士演绎起那首流行老歌,一时间乐符歌声欢蹦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