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归途(第21/26页)

“你是说,他的脚?”

“是的。”她回答。

“你介意我从哪只脚开始吗?”

她摇了摇头。他离拉斐尔·卡斯特罗的右脚更近。他盯着它。他隐约记得,他还是个学生时曾解剖过一只脚,但在成为职业病理医师之后,除了偶尔的表面切除,他从没解剖过脚。脚上有多少根骨头来着?每只脚有二十六根骨头,和三十三个关节?它们通过一组肌肉、韧带和神经连接在一起。这种连接方式十分有效,既适合支撑,又适合移动。

他该从哪里下刀?最好是脚底,而非脚背,他想。那里骨头要少一些。他握住前脚掌,推了一下。脚毫无阻碍地翘了起来。他看了看足底。长着老茧的皮肤会分开,皮下脂肪会露出来,可能会渗出胶状的血——不过是一只被划破的脚而已。这无损遗体的尊严,只是有损执刀医师的尊严。

他把刀刃按进内侧跖骨的根部。他下刀很深,刀刃切到什么都无所谓。他把刀往下压,一直到脚跟。解剖刀轻而易举地划开前脚掌,顺着狭长的足底韧带下行。刀至脚跟脂肪垫时,他把它抽出来。

一股黏稠的物体从切口里涌出来,一团一团地滴在解剖台上。它颜色发白,呈块状,表面闪闪发亮,里面有丝丝缕缕的黄色。气味刺鼻。

“和我猜的一样。”玛丽亚·卡斯特罗说。

他惊讶地睁大双眼。上帝啊,这到底是什么?虽然他并没有大声说出来,玛丽亚·卡斯特罗却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是呕吐物。”她说。

他仔细观察那团缓慢渗出的东西。他闻了闻。胶状的外形、胆汁的气味——是的,真的是呕吐物,新鲜的呕吐物。但这怎么可能?这可是只脚。他见过任何形式的坏死和腐烂,却没有这样的,从来没有。

“要不它还能去哪儿?”她说,“重量让它下沉。”看他一脸困惑,她又补充道,“那个孩子死了,你看。”她顿了一下,然后把聚集在体内的沉默都化成了语言。“我跟你说说图伊泽洛村的葬礼是什么样子的。首先,你必须有个举办葬礼的理由。一定是因为失去了一个生命。如果你想有一场真正的葬礼,那一定得是一个珍贵的生命,而不是一个远房表叔或者朋友的朋友。比如说死的是你自己的儿子,那你就可以开始准备葬礼了——一道闪电已经重重砸在你的心窝,把你劈成碎片。你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说不出,脑子里一团乱麻,这时你可以着手准备葬礼的细节了。有人会告诉你一套现成的仪式,它古老而陈旧。你一切照办,因为你别无选择。葬礼上会有一辆灵车,那只是把谁家的马车装扮了一下。你先去教堂参加一场生硬的仪式,感觉像在做梦,然后在阴沉的天底下举行公墓葬礼。每个人都穿着星期天的礼服,表情都局促不安。这些都让你难以承受。然后一切结束了。

“人们会再多待一会儿,然后渐渐散去。你有一段时间用来伤心,之后大家就期待你回归现实,回到你从前的生活里。可是有谁愿意这么做?经过一场葬礼,一场真正的葬礼,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你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生活。你已经两手空空。你甚至说不出话来,至少一时半会儿还说不出。死亡已经吞噬了你的话。晚些时候,你的话会再冒出来,要不你还能通过什么方式怀念他?他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拉斐尔在葬礼上只说了一句话。他大哭着说:‘棺材太小了,太小了!’他说得对,那个棺材真的不大。

“那天拉斐尔回到图伊泽洛的时候,他一句话也不用对我说。他想说也说不出。痛苦让他的脸麻木,让他的嘴紧闭。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这副模样不会有别的原因。我一看到他,就知道我们的宝贝死了。村里的人已经聚集在我家门前,默默地来回踱步。他把孩子放在餐桌上。我晕了过去。我真希望我永远不用醒,那样我就能紧跟在他身后,保护他,做一个母亲分内的事。但我却苏醒过来,身边围着一群臭气熏天的老寡妇。拉斐尔独自站在一旁。他就在旁边,但他孤身一人。他悔恨交加。在他看护孩子的时候,孩子死了。他是那天的牧羊人。他让羊群走失了。

“我们就像大海爱着一座岛屿一样爱着我们的儿子,总是拥他在怀里,用我们的悉心关爱抚摸他,拍打他的海滩。他走了以后,大海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自己。我们的手臂间空无一物,只能触碰彼此。我们总在哭泣。如果一天结束时有哪件事没做完——鸡笼没有修好,一垄菜地没有除草——我们就知道两人当中肯定有谁曾坐下来哭泣。那就是悲伤的真面目:它是一种长了很多只手却只有几条腿的怪物,它跌跌撞撞,拼命想扶住什么。破损的鸡笼和疯长的杂草里浸满了我们的悲伤。如今我一看见鸡笼上的铁丝,就会想起我们失去的孩子。那纵横交错的铁丝网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它那么细弱却又那么强壮,铁网那么多孔却又那么坚实,这让我想起当初我们是多么爱他。后来,由于我们的疏忽,狐狸钻进了鸡笼,把鸡全咬死了;菜地的收成也大不如前。生活就是这样:儿子死了,土地也变得贫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