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归途(第22/26页)

“曾经,当他生病或是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会爬上我们的床,钻到我们中间。他走之后,床上的那片空间变得无法逾越。拉斐尔和我,我们在深夜的交流总会绕过那片空间:在它的下方,我们用脚趾戳着对方,像抽屉里散乱的刀;在它的上方,我们相视无言。拉斐尔从没想过要放弃那片空间,因为那么做等于承认我们的小熊崽再也回不来了。有的晚上,我看见他向那片空间伸出手,抚摸那个空荡荡的存在。然后那只手会缩回去,就像一只海龟的爪子深深地缩进壳里。每天清晨拉斐尔醒来时,他的眼周布满皱纹,疲惫不堪,像一只活得太久的海龟。他的眼睛缓缓地眨着,和我一样。

“悲伤是一种病。它在我们身上留下千疮百孔,它用高烧折磨我们,用重拳将我们击垮。它像蛆一样咬噬我们,像虱子一样攻击我们,而我们拼命地挠,濒临崩溃。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像蟋蟀一样日渐憔悴,像老狗一样疲态尽显。

“生活中的一切都变得不如意。抽屉再也关不严了,桌子椅子晃个不停,盘子缺了口,勺子上粘着食物碎屑,衣服上开始出现污渍,动不动就被撕破;外面的世界和我们同样格格不入。

“他的死对于外界毫无影响。所有孩子的死不都是这样吗?当一个孩子死去,没有土地需要继承,几乎没什么财产需要分割,没有工作或者职位需要顶替,也没有债要还。孩子是在父母的影子里闪闪发光的小太阳。当那个太阳熄灭时,黑暗只属于父母。

“没了孩子,你做母亲还有什么意义?就像一朵无头的花。孩子死去的那一天,我就成了一根光秃秃的花茎。

“要说有一件事让我记恨了拉斐尔很久,那就是他过了一天才回家。当时他六神无主。但一个母亲有权在第一时间知道她的孩子死了。对她来说,如果孩子已经死了,却让她误以为他还活着——哪怕只有一分钟,也是对母爱的犯罪。

“一个念头渐渐在你脑海里扎根:现在,我还敢爱什么?

“当你在某个瞬间忘了他,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刺痛。拉斐尔会大喊:‘我可爱的儿子!’然后瘫倒在地。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默默地做一些疯狂的事。那是人之常情。拉斐尔开始倒着走路。前几次我看见他在路上或是地里倒着走,并没有想太多。我以为他只是偶然为之,大概在盯着什么看。一天早晨,在我们去教堂的路上,他又是倒着走的。没人议论他。他们不愿打扰他。那天晚上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倒着走路。他说,在他回到图伊泽洛的那天,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一个陌生人,正要离开村子。拉斐尔坐在马车的后沿,怀里抱着我们的小熊崽,他的尸身裹在一张床单里。那个陌生人在步行,他脚步飞快,几乎要跑起来了,而且他是倒着走的。他有一张无比悲伤的脸,拉斐尔说,一张满是痛苦和悲戚的脸。他几乎忘了他,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想做同样的事。那符合他的心情,他说。所以走出家门之后,他开始倒着走路,倒着走向世界。从此以后,向前走和倒着走对他来说不再有区别,他常常转过身来,倒着走路。

“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停下车去了教堂。一个奇怪的城里人,浑身污秽,令人作呕。亚伯拉罕神父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就跑了。他来时开了一辆车,那是一辆汽车,我们第一次见到这种车。他丢下它就走了。他回家的路一定很艰辛,无论他选择哪条路。汽车在广场上停了好几个星期,我们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然后有一天,另一个男人走进村子,一个瘦高个儿,一句解释的话也没说就把车开走了。人们翻来覆去地谈论那辆车和它的司机。他是一个访客,还是一位死亡天使?他是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已经习惯回忆过去。而从前记忆对于我们来说可有可无。如果他就在你眼前,有什么必要记住他?从前,回忆仅仅是偶尔的娱乐。忽然之间,它成了你的仅剩之物。你竭尽所能,活在有他的记忆里。你努力把回忆变为现实。你拉着木偶的细线,对自己说:‘在那儿,在那儿,你看——他还活着!’

“他死后,是拉斐尔先把他叫作‘我们的小熊崽’。拉斐尔说他在冬眠。‘总有一天他会醒过来,他会饿得要命。’他说着,脸上挂着笑容。他幻想着他的归来,并在这种幻想上添了一分真实——我们的儿子睡醒之后胃口总是很好。我会顺着他说,这对我也是一种安慰。

“他真是人见人爱。每个人都这么说。他的到来在计划之外,完全出乎意料——我以为自己早过了生育的年龄,和其他老女人一样——忽然之间他就来了。我们总是看着他,一边问自己:‘这是谁的孩子?他从哪儿来的?’我俩都长着深色眼睛和深色头发——所有葡萄牙人不都是这样吗?他的头发却是麦田一般的金黄色,而他那双眼睛是明亮的蓝色。他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睛?难道是一阵大西洋的海风在我受孕那天吹进图伊泽洛,成了他的一部分?我的解释是:我家族的骨血里沉睡着许多宝藏,它们极少被唤醒,但是一旦受到召唤,涌上来的都是最好的材料。他是欢笑的源泉。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快乐。他有一颗无比善良的心。全村的人都爱他。每个人都希望得到他的关注和爱,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那么多的关爱倾注在那双蓝眼睛里。他接受了那份爱,同时报之以他的爱,就像一朵云一样快乐而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