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归途(第15/26页)

“有段时间我去邻村给学校老师当助手,下班后我会沿着山脊一路赶回家。山上其实没有路,但那是回到我们小窝的最快途径。我攀爬巨大的岩石,穿过一道道篱笆。路上还有几堵石墙,好在墙上有门。一旦通过倒数第三道门,我就能望见他的身影。他在山下我们的第二块地里,羊群在那里吃草。巧的是,就在我到达那道门的同时,他也正好看见我。每次我都会想,多么神奇的巧合!我刚一跨过这道门,他就看见了我。他听不到我的声音,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但他通过逐渐暗淡的天色和对时辰的估计,知道我快回来了,于是他不时回头眺望,为这种巧合创造机会。他一看到我就会加倍卖力地干活儿,推搡着把羊群赶回羊圈。牧羊犬看见主人接管了它的活儿,忍不住欢声大叫。

“他往往等不及把活儿收尾就往回跑,我也一样。他比我快,但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冲进院子,大声吆喝鸡群。等我离家近些了,我能听见鸡群疯狂的咯咯声。它们被挨个儿扔进鸡圈。还有猪,它们等待着泔水晚餐。还有别的活儿。农场里有数不清的活儿。我从山顶一路跑到屋后。我笑着大喊:‘我会先到的!’他离前门近,我离后门近。我还差几米的时候,他会丢下手里的活儿转身往屋里跑——让农场见鬼去吧。两扇门猛地拉开,有时他先,有时我先。无论谁先谁后,两扇门都会砰地关上,小屋被震得地动山摇。我们面对面,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目眩,满心欢喜。为什么那么迫不及待?为什么那么狂野地在乡间奔跑?为什么丢下农活儿?因为我们渴望赤裸相拥。我们扯下衣服,仿佛它们着了火。

“婚后几个月的一天,母亲和我一起做蜜饯。她问我拉斐尔和我有没有‘亲密’过。那是她的说法。她和我父亲婚后的前十八个月里,父亲压根儿没碰过她。我不知道那十八个月里他们都干了什么。背对背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在死一样的寂静中等待睡眠的到来?母亲担心的是孙子孙女。她的家族人丁稀少。她自己是独生女,五十四年的婚姻中也只生养了一个独生女。她担心我也染上家族的少孕。我告诉母亲,拉斐尔和我每天晚上都‘亲密’,有时白天也‘亲密’——如果我们碰巧都在家的话,比如星期天。有些早晨我们会赶在出门之前‘亲密’一次。有时我们会连续‘亲密’两次。

“母亲看着我。‘我问的是行动,那种行动。’她压低声音说,尽管身边并没有别人。

“难道母亲以为我说的是睡觉吗?我们每晚早早上床,有时白天也打个盹儿?有时我们早早醒来,马上又睡个回笼觉?有时候我们连着睡两觉?她以为我们像猫一样又懒又困吗?

“‘是的,是的,妈妈,’我回答,‘我们一直在行动。如果半小时之后我能见到他,我们多半还会做。’

“母亲的眼里流露出惊讶、不安和恐惧。每天晚上?星期天?别忘了,那可是上个世纪的事。如今时过境迁,一切都那么现代化。当时我仿佛看到母亲脑海里《圣经》飞快地翻过。蜜饯做好了。我可以走了。

“‘他可是我的丈夫。’我告诉她,一边用屁股撞开门。

“她从此再没提起这个话题。至少她现在期待上帝能赐给她一群孙子孙女。她会把他们视作掌上明珠,在村里四处炫耀。另一方面,我的回答也提供了绝佳的八卦素材。我母亲就是这么一个爱嚼舌根的假正经,和所有谈性色变的假正经没什么两样。从此以后,村里的男人看我的眼神似笑非笑,岁数越大的老家伙眼睛就眨得越厉害;至于女人,无论年轻姑娘还是老太太,表情里都混杂着嫉妒、鄙视和好奇。从那天起,母亲在离我家还有一百米时就会弄出惊天的动静,生怕我不知道她来了。

“在孙子孙女的数量上,她的希望落空了。事实证明,我和她一样不擅生育。考虑到邮票多么频繁地贴在信封上,我们收到的信实在少得可怜。只有一封姗姗来迟的信,一封让人喜出望外的信,一个可爱的男孩。他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时候没有哭,而是发出一串笑声。当我把我们的小熊崽抱到母亲面前时,她已经老糊涂了。我完全可以递给她一只咕咕叫的小鸡,她脸上会露出同样空洞的笑容。”

那位老妇的脸上隐约浮现出微笑,却并不空洞。

“如今我老了,睡眠对我渐渐成谜。我记得睡着的样子,却记不起怎么入睡的。为什么睡眠离我而去了?年轻时拉斐尔和我曾那么贪睡。虽然我俩没什么钱,却拥有一张舒适的床。我们有窗帘,日落而息。我们睡得像井一样深沉。每天早晨我们精神抖擞地醒来,为昨夜的不省人事惊叹不已。如今我的夜晚充满了忧愁和伤感。我精疲力尽地躺着,睡意全无。我只是那么躺着,思绪像蛇一样缠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