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归途(第17/26页)
“解剖他,告诉我他是怎么活着的。”
同样的口误。也许她在故意避免那个字眼。不过仔细想一想,她的说法也不无道理。尸检能够揭示死因,死因可以用来推断生活习惯。不过听上去还是很奇怪。或许是带着迷信色彩的宗教用语。
“你想让我为你丈夫尸检?”
“是的。这不就是你干的事吗?”
“没错。但你不能像在餐馆点餐一样点一份尸检。”
“有什么问题吗?”
“需要遵照流程。”
“他已经死了。你还需要什么?”她说得没错。无论是否遵照规程,尸体都是一样的。如果让她提着箱子走人,明天玛丽亚和拉斐尔·卡斯特罗还会再回来。与此同时,布拉干萨的某间旅馆会不悦地发现他们有位客人竟然是死人。在温暖的房间过夜时,尸体或许会达到分解的临界点,那样一来,不仅他的后续工作会变得麻烦,旅馆主人也跟着遭殃。再说,什么时候乡下人开始有钱住旅店了?多半她会在火车站的长椅上过夜,或者更糟——在露天的公园里,坐在她的手提箱上。老拉斐尔·卡斯特罗不会在乎寒冷,他忠诚的妻子也不会在乎,这些老派的庄稼人就像传说中的伊比利亚犀牛一样结实。会在意的人是他,欧塞比奥。为了一张纸不值得让她遭那么大的罪,尤其是在痛失亲人之后。况且这具新鲜的尸体比他原本要处理的那具强多了。那个被扔到桥下的女人。
玛丽亚·卡斯特罗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她的耐心给了他巨大的压力。
他是个懂得变通的人。她刚才怎么说的来着?她“抱着‘有何不可’的态度”结了婚。好吧,有何不可?这是他想对何塞说的。
“好吧,我会为你丈夫尸检。你得在这里等着。”
“为什么?”
“尸检不是给普通人看的。”当然这并非事实。医学史上尸检向来是在众目睽睽下进行。不过并不对普通公众开放,只会面向更专业的人群。否则医生怎么学得到手艺?
“我不是普通人。我是他相处六十年的妻子。我要陪着他。”
她的最后一句话斩钉截铁,不容辩驳。这个女人几乎已经无欲无求,但是仅存的每个愿望中都透出满满的执念。
在深夜里争论实在有失体面,何况他面对的是一个悲伤的寡妇。善于变通的他再次找到了解决方案。他会让她站在一把椅子旁。第一刀下去,死者的胸口被剖开,她会感到眩晕。那时他会扶她坐下来,等她缓过来,再把她送回办公室。他会让她待在那里,直到他完成工作。
“好吧。如你所愿,卡斯特罗太太。但我得提醒你,尸检对外行人来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这辈子杀过不少猪和鸡。尸体就是尸体。”
但不会有那些让人头晕目眩的情绪,欧塞比奥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们不爱猪和鸡。我们不会为猪和鸡的死感到悲伤。我们甚至记不起那些猪和鸡。但是让她亲眼观看尸检——那恰好是“尸检”一词在希腊文里的原意:亲眼见证。她会受不了的。最强悍的老农在如此贴近死亡时也会望而却步。只盼她不要跌倒,伤到自己。
“或许你可以帮我抬一下遗体。”他说。
几分钟后,拉斐尔·米格尔·托斯·卡斯特罗已经平躺在病理部两张解剖台中的一张上。
玛丽亚·卡斯特罗一声不响地帮他除去丈夫身上的衣物。她抚平他凌乱的头发,摆正他的阴茎,把它放在阴囊的正上方。接着她从上到下检视他的身体,就像查看自家的菜园,为一切井井有条而欣喜。
欧塞比奥有些不安。这是他还是医学生时观察尸体的眼神:兴致勃勃,充满好奇,并不当真。死亡是一种无关个人情感的游戏。但这里躺着的是她的丈夫。他后悔同意玛丽亚·卡斯特罗参与丈夫的尸检。他刚才在想什么?自己一定是累了。医院或者医学同行不会对他有任何的质疑,因为关于谁能参与尸检并无明文规定。他是这艘航船的船长。唯一的问题是,这不是至亲之人应该观看的。这个男人一丝不挂地躺在冰冷无菌的环境里,他甚至还没用医学手段触碰他的遗体。这个男人的妻子会作何反应?
他系上围裙,打好结。他考虑是否也应该给玛丽亚·卡斯特罗一条,但随即改变了主意。有了围裙,她只会靠得更近。
他看了看手术盘里的工具。它们简单而实用:几把锋利的解剖刀和小手术刀,镊子和夹钳,一把钝头弯剪,一只凿子,一柄木槌,一把称手的锯子,一台称量内脏的秤,一把标了厘米和毫米刻度、用来测量内脏的尺,一把制作内脏切片的扁平长刀,各式海绵,以及尸检完成后缝合尸体的针线,还有解剖台的桌脚边用来装体液的桶。当然,他首要的工具是显微镜,用来检查活检标本、切下的组织标本以及体液样本。组织学检测是他工作的关键一环。在病理医师的显微镜下,生命和死亡在灯火通明的圆圈里搏斗,类似细胞世界里的斗牛。病理医师的工作就是要在斗牛士细胞中间找出那头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