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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我绝不会把我的孩子送到学校里,也绝不想在我的一生当中再在伦敦过上哪怕一夜。现在,在这个空旷的车站上,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空洞的轰鸣和回声。灯光如同遮凉棚里的光,黄澄澄的。珍妮住在这里。珍妮常带着她的狗在这里的人行道上散步。这里的人都是默不作声地在街道上匆匆穿过。他们的眼睛除了盯着商店的橱窗看看,别的什么也不看。他们的头扬起和低下时差不多总是一样高。这里的街道都被电线连接在了一起。这里的房子全都安装着玻璃门窗,全都安装着花彩窗帘,全都是圆柱和洁白的台阶。但是现在我继续往前走,又到了伦敦城外;又开始看到田野、房屋、晾洗衣服的妇女,以及树木和农田。伦敦这会儿变得模糊不清了,消隐了,支离破碎了,完全看不见了。石碳酸和油松的气味开始渐渐淡去。我闻到了谷物和芜菁的气息。我打开一个用白色棉线系着的纸袋。鸡蛋壳从我的两膝之间滑落到地板上。现在我们停过了一个车站又一个车站,打开了一瓶又一瓶罐装牛奶。现在妇女们互相吻一吻,然后就拿出篮子来吃东西。现在我要把身子探出车窗。风立刻灌进我的鼻子和喉咙——凉飕飕的风,带着咸味的风,其中还混杂着来自芜菁的气息。啊,我的父亲已经在那儿了,他正转过背去,跟一个农夫谈话。我浑身颤抖。我哭了起来。我那穿着带绑腿的高统靴子的父亲就在那里。我的父亲就在那儿呢。”
“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我的角落里,乘着这列轰隆轰隆的快车,向北而去,”珍妮说,“它虽然开得还不够平稳,却使那些灌木树篱显得像是平坦的一片片,使得那些小山丘在连绵不绝地向前延伸。我们使那些信号塔一闪而过;我们使大地轻微地震颤晃动。远处的景物不停地汇聚过来,成为一个点;而我们又不断地使远方的开阔地铺展开来。那些电线杆连绵不断地突然冒出来;一棵刚刚隐没,另一棵又随即冒出来。现在我们呼啸着晃晃悠悠驶入一条隧道。这位先生拉开了窗子。我从镶嵌在隧道墙壁上的闪光的镜子里看到我的影子。我看见他放下他的报纸。他冲着我的映照在隧道墙壁上的影子笑了笑。在他的注视下,我的身体立刻自动地摆出一副臭架子。我的身体过着它自己的生活。现在黑黢黢的车窗又变得发绿了。我们驶出了隧道。他读起了他的报纸。不过我们已经交流了对彼此身体的欣赏。这会儿这里聚集着大群的身体,而我的身体已经向大伙介绍过了;我的身体刚才走进了这间摆着描金坐椅的车厢。瞧——所有城郊别墅的窗户和它们那白色纱帐似的窗帘全都在舞蹈;那些头上扎着蓝色头巾、坐在麦田里的树篱底下的人们也都像我一样,感觉到了暑热和兴奋,有个人在我们经过时挥了挥手。在这些城郊别墅的花园里都有树荫和凉亭,而且一些只穿着衬衣的年轻人正爬在扶梯上修剪玫瑰。一个男人骑着一匹马慢步跑过田野。他的马在我们经过时猛地往前冲了起来。而骑马的人转过头来望了望我们。我又一次呼啸着在黑暗中穿行。我仰身躺在椅子上;我让自己沉浸在兴奋和欢乐之中;我想象到了隧道的尽头,我会进入一间灯火通明、摆着坐椅的房间,我会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受到众人深深的钦慕,我的礼服绕着我的身体飘动。然而瞧,我一抬头竟遇上一个愠怒女人的目光,她猜到了我的兴高采烈的心情。我的身体傲慢地在她面前合拢起来,就像一把阳伞似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敞开或是合拢我的身体。生活开始了。现在,我正在打开我的生活的宝藏。”
“今天是暑假第一天,”罗达说,“现在。当火车驶过这些红色的岩石,驶过这片蓝色的大海时,已经结束了的这个学期才在我身后以一个完整的具体形象呈现出来。我看见它的颜色。六月是白色的。我看见田野上到处都是白灿灿的雏菊和白颜色的衣裳,网球场上也画着一道道白色的线条。而且有过一阵风,响过一阵猛烈的雷。一天夜里,有一颗星星划过天空,我对那颗星星说:‘毁灭我吧。’那是在仲夏,在那次游园会之后,在我于那次游园会上蒙受了耻辱之后。大风和暴雨渲染着七月的色彩。还有,当我手里拿着一只信封去给别人送信的时候,那个死气沉沉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灰楚楚的烂泥坑,就横卧在院子的正当中。我走到那个烂泥坑跟前。我没法走过去。我不知所措。我们真是不中用,我这么说,然后就倒了下去。我就像一根被狂风舞荡的羽毛,我被吹送进了坑道。之后,非常小心谨慎地,我迈步跨了过去。我一只手扶在砖墙上面。我提心吊胆地跨过那个灰色的、死气沉沉的大泥坑,十分艰难地返回我的房间。这就是我那时注定要过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