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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特别把那个学期分离出来。生活翻腾着阴暗的浪涛从大海中浮现,断断续续发生一些令人震惊的事件,像猛虎的腾跃一样突如其来。我们没法摆脱这种境遇;我们为这种境遇所束缚,就像身体被困在野性的马背上一样。不过我们还是发明了一些方法来弥补这些裂纹,掩饰这些缝隙。检票员走过来了。这儿是两位男人,三个女人;篮子里有一只猫;还有我自己,胳膊正放在窗沿上——这就是此时在这儿的一切。我们穿过沙沙低语的金色的麦田,驶近一个地方,又驶离一个地方。田野里的妇女们惊奇地被我们丢在了身后,在那里锄着草。现在火车笨重地蹬着腿,呼噜呼噜地喘着气,不停地向上爬坡。终于,我们抵达荒原的最高处。这里只生活着寥寥几头野山羊,寥寥几匹毛发蓬乱的矮种马;然而让生活舒适的东西,我们应有尽有,有桌子可以放报纸,有杯套可以把玻璃杯放稳。我们随车携带着这些设备,来到荒原的最高处。现在我们来到了顶峰。寂静将在我们身后汇聚。只要越过那顶秃脑袋回头望望,我就会看见寂静已经笼罩在那里了,云彩的阴影也正在荒原上空彼此追逐;寂静笼罩着我们已经走过的短暂旅程。我此时所说的就是眼前的时刻;这是暑假的第一天。这是我们无法摆脱的那个正在浮现的怪物的一部分。”

“现在我们出发了,”路易斯说,“现在我悬浮在空中,不受任何约束。我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们正乘坐一列火车穿过英格兰。英格兰的景物在车窗外面飞逝而过,那些景色不停地变换,从山丘变换成树林,又从河流、垂柳变换成城镇。而我并没有稳固的立足之地可以前往。伯纳德和奈维尔,珀西瓦尔、阿契、拉朋特和巴克要去牛津或者剑桥,要去爱丁堡、罗马、巴黎、柏林,或是美国的某所大学。而我却没有明确的方向,生财之道也模糊渺茫。因此有一种令人心碎的阴影,一种强烈的色调,笼罩着这些金色麦芒,笼罩着这些芙蓉红的原野,这片此起彼伏的麦浪——波纹涌至田边,却永远不会溢出麦地的界埂。今天是新生活开始的第一天,是正在旋转的车轮上的又一根轮辐。可是我的身体却像一只飞鸟的阴影一样飘忽不定。我必定如同草地上的光影一样倏忽变化,快速消退,快速变暗,消失在那边草地与树林毗连的地方,倘若不是我的头脑清醒的话;我强制自己,即使只用一行未曾写出来的诗句,也要把眼前这一刻记录下来;把自从埃及、自从妇女们带着红色的水罐到尼罗河畔取水的法老时代就已开始的漫长、漫长历史当中的这一小段,记录下来。我好像已经生活了数千年。然而如果我此时闭上我的双眼,如果我没能认识到,我所乘坐的这节坐满回家度假的孩子们的三等车厢乃是过去与现时的交汇之所,人类的历史必定会被漏掉一个阶段的景象。它那能够看透我的眼睛就会合上——假如我现在由于马虎懒散,或者怯懦,让自己沉浸在过去,沉浸在黑暗之中,长眠不醒;或者像随波逐流的伯纳德讲故事那样,去随波逐流地讲讲故事;或者像珀西瓦尔、阿契、约翰、华尔特、拉多姆、拉朋特、罗玻、施密斯总是吹牛皮那样吹吹牛皮——这些人名永远也不会改变,永远都是这几个爱说大话的孩子的名字。他们全都会吹嘘,全都爱夸夸其谈;只有奈维尔例外,他时不时会悄悄地看两眼法文小说,并总是因此溜进那些炉膛里有火、椅子上有坐垫的房间,与许多书籍和某个朋友呆在一起;而那时,我却正在一个柜台后面,歪斜着身子,坐在一把办公椅里。所以我会变得满腹怨言,对他们冷嘲热讽。我会妒忌他们能够在老紫杉树的树荫里继续沿着那安闲自在的旧路逗留,而那时我却不得不跟那些伦敦佬和小伙计们一起相处,在那座城市的街头没完没了地奔波。

“不过,现在我正六神无主、无所羁绊地穿行在茫茫原野上——(这儿是一条河;一个男人正在钓鱼;这儿是一座尖塔,这儿是一条乡村街道,街上有装着凸肚窗户的小旅馆。)——对于我来说,一切都是迷梦一般的,晦暗朦胧的。这些苦涩的念头,这种妒忌,这种满腹怨言,全都和我格格不入。我是路易斯的魂影,是短暂的过客,内心只有幻梦,只有清晨花瓣飘浮于无底深渊上和鸟儿鸣啭啾啁时分花园里飘浮着的各种气息。我要用清澈的童年之水喷淋我自己。它的稀薄的面纱起了微澜。但是,那头戴着锁链的野兽正在海滩上不停地蹬呀,蹬呀。”

“路易斯和奈维尔两个都默不作声地坐着,”伯纳德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两个人都觉得其他人的在场就像一道将他们分开的墙。但是,如果我发现自己是跟他人在一起的话,辞藻就会立刻像吐烟圈一样喷涌而出。——瞧,一串串妙语是如何立刻从我嘴里流泻出来的。那就像划燃一根火柴;就像某种东西在燃烧。现在,一个上了年纪的、显然很富裕的男人,一位旅行者,上了车。我立刻就渴望去跟他结交;我本能地不喜欢那种由他一个人冷淡地、不与他人融合地置身于我们中间的感觉。我不喜欢离群索居。我们都不是独自一人生活在世界上。而且我希望给我对人生真谛的宝贵观察的积累增加内容。我的著作一定会卷册浩瀚,含括所知的各式各样不同类型的男人和女人。我把我在一个房间或者一节火车车厢里碰巧遇上的各式各样的人和事,统统塞进我的脑子,就像从墨水瓶里灌满一支自来水笔一样。我有一种不可改变的永不餍足的渴望。现在,凭着种种我现在尚难以解释、但以后必定会讲得清楚的细微的迹象,我感觉出他的抵抗就要消解了。他的沉默独处显示出就要爆发的征兆。他送过来一句议论乡村房屋的谈话。一缕烟圈从我嘴里吐出来(谈论庄稼的话),在他的身边缭绕,把他带入交往接触之中。人的声音有一种消除隔阂警戒的力量——(我们都不是独自生活在世界上,我们都是世间的一分子)。随着我们交换了这么几句虽然简短、但却亲切的关于乡村房屋的议论,我使他焕发起了精神,并且变得踏实起来。他是一个待人宽厚但并不见得忠实的丈夫;是一个使唤着几个雇工的小建筑商。在当地社会,他是一个重要人物,已经当上了地方参议员,而且兴许有朝一日还会当上市长。他身上佩戴着一件硕大的装饰品,样子像一对连根拔起的牙齿,用珊瑚制作,挂在他的表链上。华尔特·丁·特伦勃尔之类的名字倒是挺适合他。他在美国呆过,带着他的太太为办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旅行,在一家小小的旅店开了一套房就花去他整整一个月的薪水。他的门齿处镶着一颗金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