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使命的后果(第29/44页)

当人群在一片欢呼赞叹声中朝教堂走去时,阿尔玛静静站在海滩上,努力想理解这一切。新的疑问取代了旧的信念。上个星期她才感到确定的一切,如今渐渐粉碎,就像入春的冰坝。她来此寻找的幽魂确实存在,只不过他不是一个男孩,而是看来像国王的人物。安布罗斯和一位岛王有何瓜葛?他们是怎么遇上的?安布罗斯何以将明早描绘成一个纯朴的渔夫,而他显然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

阿尔玛顽固不懈的内部推断机制再次转动。这种感觉只会使她更恼火。她不想再去推断。她再也不能忍受创造新理论。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推断中生活。她想做的只是了解事物,然而现在——即使经过这么多年孜孜不倦的质疑——她所做的却仍然是思忖、纳闷和猜测。

不再推断。从此不再。她现在需要了解一切。她坚持了解。

阿尔玛还未来到教堂前,就已听见声音。从简陋的教堂传出的歌声,是她从未听到过的。那是阵阵的欢腾声。教堂里没有地方留给她;她和推挤颂唱的人群站在外面听。相较于现在听到的歌声,阿尔玛以前在这教堂听到的圣歌——韦尔斯牧师的十八名会众颂唱的声音——声调微弱尖细。她头一次认识到,真正的塔希提音乐为什么需要数百人的声音共同汹涌高唱,以便发挥其作用:比海洋更为响亮。这正是这些人此时所做的事,热烈地表达敬意,既优美又危险。

终于安静下来时,阿尔玛听到一个男人对会众说话,清晰而有力。他用塔希提语发言,其方式有时近乎赞颂。她挤到大门附近,往里窥探:是明早,高大卓越,站在讲坛上,举起双臂,朝会众呼喊。阿尔玛对塔希提语的掌握依然太初级,无法听懂整篇布道,但是她可以领会,此人正在激动地说明永生的基督。可他做的不只这些:他同时也和这群人一同欢跃,就像阿尔玛多次看着希罗部队的男孩们和海浪一同嬉戏欢腾。他的勇气和精力坚定不移。他让会众又哭又笑,又庄重又狂喜。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情绪被他的口吻和音量牵动,即使他说的话本身有许多她都听不懂。

明早的演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让他们颂唱,他让他们祈祷,他似乎让他们准备在黎明发起攻击。阿尔玛心想,我的母亲可能会鄙视这一切。比阿特丽克斯从来不喜欢福音派的激情;她相信疯狂的人有丧失教养和理智的危险,然后拥抱文明的我们将身处何处?总之,明早的激情独白与她以往在韦尔斯牧师的教堂或任何地方听过的任何布道都不相同。这不是一名费城牧师尽忠职守地讲述路德教义,也不是玛努的简单布道。这是讲演。这是战鼓。这是希腊雄辩家狄摩西尼在捍卫泰西封。这是雅典政治家伯里克利在赞颂雅典死者。这是西塞罗 在谴责喀提林 。

明早的演说没有让阿尔玛想起的,是这间海边的简陋小教堂所代表的谦卑与温柔。明早没有任何谦卑或温柔之处。事实上,她从未见过如此大胆顽强、态度从容的人物。她突然想起西塞罗的一句拉丁原文(她觉得只有拉丁语能够对抗此时她所目睹的雄辩浪潮):“Nemo umquam neque poeta neque orator fuit, qui quemquam meliorem quam se arbitraretur。”

从来没有一个诗人或演说家认为哪个人比他自己更优秀。

从那一天开始,每天都变得更加狂热。

通过塔希提十分有效的当地“电报”系统(腿脚伶俐、嗓音响亮的男孩子们),明早抵达的消息快速传开,随着一小时一小时过去,马泰瓦伊湾的海滩越来越拥挤喧闹。阿尔玛想找韦尔斯牧师,问他许多问题,可他那矮小的身影不断消失在群众当中,她只能瞥见他几眼,他的白发在微风中飞扬,满面春风。她也无法靠近玛努,她兴奋得遗失了她那顶有花装饰的大草帽,在一群叽叽喳喳、兴致高昂的妇女当中像女学生一样哭泣。希罗部队不见踪影——或者该说处处可见,可他们走得太快,阿尔玛赶不上他们,向他们发问。

海滩上的人群——仿佛出于一致的认可——变成一场欢宴。一块地方被腾出来,用来举行摔跤和拳击比赛。年轻人脱掉上衣,涂上椰油,开始扭打起来。孩子们驰过海岸,举办自发性的赛跑。沙滩上出现一个圆形场地,正在进行斗鸡。随着时间的流逝,乐手到来了,带着所有的乐器,从当地的鼓和笛子,到欧洲的喇叭和提琴。在海滩的另一边,男人正在埋头挖火坑,在坑的内壁砌上石头。他们正在安排一场大型烤肉。而后,阿尔玛看到玛努不知从何处抓来一头猪,按住并宰了它——使这头猪惊惧交加。看到这一行动,阿尔玛忍不住觉得有点儿不满。(她等着尝猪肉等多久了?显然这一切只需明早现身,事情就办成了。)玛努用一把长刀和一只自信的手,畅快地把猪分解掉。她扯出内脏,就像妇女拉太妃糖。她和几个健壮的妇女把猪身举在火坑的明火上,把毛烧掉。随后用叶子包起来,往下放到热石头上。几只鸡在这场庆祝的浪潮中无可奈何地随着猪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