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57/63页)

他几乎没有体重。他的身体成了宽松的信封,里面装了尖长的骨头,全身长满褥疮。他什么也不能吃,除了牛肉汁之外,也吃得不多。然而,尽管如此,亨利的声音仍是最后一个辜负他的身体部位。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件憾事。亨利的声音叫他周围的好女佣和看护感到难堪,因为就像一个勇敢的英国船员随船同归于尽时唱起下流的歌来,他仿佛在鼓起勇气面对死神。死神想用两只手拖倒他,他却唱着歌甩开它。

“红旗飘扬,我们过吧!拍拍女孩的屁股吧!”

“这就行了,凯特,谢谢你。”阿尔玛对正在值班的倒霉年轻看护说道,护送女孩到门口,即使亨利正在唱:“利物浦的好凯特!以前是妓院老鸨!”亨利从来不喜欢讲客套话,现在则是一点儿也不在乎。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阿尔玛又想到,或许甚至超过他想说的。他冒失得惊人;他为钱的事、为交易告吹而大吼大叫;他控诉、探察,他攻击、闪避;他甚至跟死人吵架。他与班克斯爵士争辩,再次想说服他在喜马拉雅山种植金鸡纳树。他斥责亡妻早已作古的父亲:“我会让你,你这臭鼬脸、猪狗不如的老荷兰人,看到我打算成为什么样的有钱人!”他控诉他自己死去多年的父亲是个低声下气的马屁精。他要求叫比阿特丽克斯来照顾他,拿苹果酒给他。他老婆在哪里?如果在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不来照顾他,男人娶老婆是来干什么的?

然后有一天,他直视阿尔玛的眼睛,说:“你还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阿尔玛迟疑得太久,来不及把看护请出房间。她应当立刻这么做,可她却等在那里,不能肯定她父亲想说什么。

“你以为我在旅途中没见过那种人?你以为我自己从来没做过那种人?你以为他们带我上决心号是因为我的航海才干?我当时是个嘴上无毛的小男孩,小梅——一个陆上来的毛头小子,有个干净的好屁眼儿。这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他叫她“小梅”。他已有多年——数十年——没这么叫她了。过去几个月里,他有时甚至认不出她来。可现在,他用了昔日的亲昵称呼,显然,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谁——这意味着,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

“现在你可以离开了,贝齐。”阿尔玛指示看护,可看护似乎不急着离开。“问问你自己,他们在那艘船上对我做了什么,小梅!船上最年轻的小伙子,我啊!喔老天,他们把我玩得多么开心!”“谢谢你,贝齐,”阿尔玛说道,现在她自己起身护送看护到门口,“你可以把门带上了。谢谢你,你帮了很大的忙。谢谢你,你去吧。”亨利此时在唱一段阿尔玛以前从未听过的歌,“他们把我捅上捅下,大副把我玩来玩去。”

“爸,”阿尔玛说,“你别再说了。”阿尔玛走上前去,两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你别再说了。”

他不再唱了,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他用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问问你自己,他为什么娶你,小梅。”亨利说道,声音就像年轻人那样清楚有力。“不是为了钱,我敢打赌!也不是为了你干净的小屁眼儿。肯定是为了别的东西。你搞不懂,对吧?我也搞不懂。”阿尔玛挣脱亨利牢牢抓住的手。他的呼吸有败坏的气味,一大部分的他已经死去。

“不要再说下去了,爸,喝点儿牛肉汁。”她说道,把杯子斜放在他嘴边,避开他的眼光。她感觉到看护正在门后偷听。他唱道:“喔,我们逃去好望角!有人躲债,有人躲强暴!”她试着把肉汁倒进他嘴里——极力想阻止他再唱——他却吐了出来,推开她的手。肉汁泼溅在床单上,杯子滚到地上。他身上仍然有力气,这位老斗士。他又一把抓住她的一只手腕。

“别当傻瓜,小梅,”他说,“这世界上任何王八蛋告诉你的事,一件都不要相信。你自己去弄个水落石出。”

下一个星期,亨利朝死亡迈得更近时,他唱了更多的歌、说了更多的话——大都淫秽下流,全都令人遗憾——可他的那一句话,让阿尔玛觉得既有力又蓄意,使她把这句话看作她父亲的遗言:你自己去弄个水落石出。

亨利于一八五一年十月十九日过世。他的死就像吹往海上的风暴。他踹着撑到最后一刻,至死不屈;可一旦他终于死去,尽头的风平浪静令人惊愕。没有人相信他比他们先走。汉娜克揩去既悲伤又疲惫的眼泪,说:“喔,给那些住在天上的人——祝未来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