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56/63页)

她怎会没注意到这件事?晚饭过后,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心思混乱,觉得自己被一分为二。她充满好奇,同时又怒气冲冲。她欲罢不能,走回马车房去。她走进三年多前她曾为安布罗斯精心布置且花费不菲的印刷室。一切器材都被盖在被单底下,家具也是。她在书桌的最上层抽屉中,再次看到安布罗斯的笔记。她随手翻开一页,发现熟悉而神秘的一派胡言的例子:

除了意念之外,什么都不存在,而意念为力量所驱策……为了不使白昼黯淡,为了不在更迭中目眩……驱散外观,驱散外观!

她合上笔记,发出粗重的声音。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这个男人为什么永远不能说把话清楚?她回到她的书房,把皮箱从躺椅底下抽出来。这回,她更有系统地察看皮箱里的东西。这不是令人快乐的工作,但是她觉得非这么做不可。她掏了掏皮箱边缘,寻找秘密夹层,或是她可能在第一次检视中错过的任何东西。她把安布罗斯那件旧外套的口袋彻底搜查一遍,却只找到一个铅笔头。

而后她又回到画作上——三幅拿手的植物画,数十幅同一个美少年的淫画。她想知道,再经仔细观察,是否能得出别种结论,然而不;这些画像太直截了当、太色情、太过亲密。没有其他任何诠释。阿尔玛把一张裸体画翻过来,发现背面写着字,是安布罗斯优美的字迹,隐藏在画纸的一角,像模糊谦虚的签名。然而这不是签名,只有两个字,用的是小写字母:tomorrow morning(明早)。

阿尔玛把另一幅裸体画翻过来,在右下角看到同样两个字:明早。她把每一幅画一张张翻过来。每一张上面都写了相同的字,都是以同样优美熟悉的笔迹:明早、明早、明早……

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一切都是该死的密码?她拿起一张纸来,把“明早”的字母拆开,重新排列成其他的词语:

NO ROOM, TRIM WRONG (没有空间,裁剪错误)
RING MOON, MR. ROOT (月晕,鲁特先生)
O GRIM - NOT WORT, MORN! (喔凄惨——没有野菜,破晓!)

这些词句都没有道理。译成法语、荷兰语、拉丁语、希腊语或德语,同样未能带来启发。反向读过来、对应于字母表位置的指定号码,亦是如此。那么,或许不是密码。或许是一种推迟。或许在这男孩身上,明早永远会发生什么,至少根据安布罗斯的说法。毕竟这很像安布罗斯的作风:神乎其神,令人不快。或许他只是在推迟和他这位美少年缪斯的性关系:“我现在不玩你,年轻人,不过明早第一件事我就会这么做。”或许这是他面对诱惑时,让自己守身如玉的方式。或许他从来没有碰过这男孩,那一开始又为什么要画他的裸体?阿尔玛萌生出另一种想法:这些画是不是受人委托?是不是哪个人——某个有钱的恋童癖者,或许——花钱请安布罗斯画这男孩?可安布罗斯为什么需要这笔钱,毕竟阿尔玛已经保证他什么都不缺?而他为什么接受这样的委托,假使他——至少看来——是一个感情如此细腻的人?如果他的道德只是装出来的,那他显然在离开白亩庄园后,仍继续演下去。他在塔希提并没有堕落者的名声,否则韦尔斯牧师不会特地颂扬他是“一位道德最高尚、品格最纯朴的绅士”。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是这男孩?为什么是一个裸体的、性兴奋的男孩?为什么是这个脸孔独特、漂亮的年轻同伴?为什么花这么多心血画这么多幅画?为什么不画花儿就好?安布罗斯爱花,而塔希提长满了花!这位缪斯是谁?为什么安布罗斯死前不断在计划,要和这男孩做什么事——永无休止地做,就在明早?

20

亨利将不久于人世。他已经九十一岁,因此这应当不令人讶异,但是发现自己病成这样,亨利感到震惊又恼怒。他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走路,几乎无法再吸一口完整的气,可他仍然无法相信自己的命运。他被困在床上,非常虚弱,眼睛疯狂地搜索他的房间,仿佛在寻找逃脱路线。他看上去仿佛想找人让他诱胁、收买、哄骗,好让他免于一死。他难以相信无路可逃,他感到畏惧。

亨利变得越畏惧,对他可怜的看护们就越霸道。他要让自己的腿经常被擦揉,并且——担心肺部发炎导致窒息——要求床架抬高到陡峭的角度。他拒绝一切枕头,担心淹死在睡眠中。他一天比一天粗暴,即使身体状况越来越坏。“你看你把这张床搞成什么破烂样子!”他会在某个吓得脸色苍白的女孩从房间跑出去时对她吼道。阿尔玛惊叹他是怎样找到力气,像被拴起的狗那样咆哮,即使在床单上日渐衰亡。他很难对付,可他的抗争有其令人钦佩之处,他不肯悄悄死去,这使他具有某种王者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