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54/63页)
“我真的要强调,扬西先生,”她说,“你必须解释清楚。”
扬西从来不是一个会解释的人。这一点阿尔玛知道,任何活着的人也都知道。他不把口舌浪费在“解释”这种毫无用处的事情上。事实上,打从孩提时代起,阿尔玛就很少听过他讲话一连超过三个词。至于这一天,扬西却只用两个词就清楚地道出重点。他现在迈过阿尔玛身边并走出门外,在与她擦身而过时把皮箱塞到她怀里,同时从嘴角发出低沉的吼声。
“烧掉。”他说道。
阿尔玛守着皮箱,独自坐在父亲的书房里将近一个小时,盯着这件东西,仿佛尝试判断——透过那破旧、被盐弄脏的外皮——里面藏了什么。扬西究竟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费心把这只皮箱从地球另一端带来给她,如今却指示她烧掉?他为什么不自己烧掉它,如果有必要烧掉的话?而他的意思是,打开皮箱、查看过内容之后再烧掉它,还是在打开皮箱之前?他递给她皮箱前,为什么犹豫不决?
问他任何这些问题,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他早已不见踪影。扬西的动作相当迅捷;就她所知,他现在可能已经在去阿根廷的途中。然而,即使他待在白亩庄园,他也不会回答任何进一步的询问。这点她很清楚。那种对话永远不会是扬西分内的事。她只知道,她现在拥有安布罗斯的皮箱——且面临一个两难的困境。
她决定把这东西拿出去,带到她位于马车房的书房,让她私下审视。她把皮箱放在角落的躺椅上——在这张躺椅上,芮塔多年前曾与她聊天,安布罗斯曾四肢放松地躺卧,两条长腿悬在那里,也曾是阿尔玛在安布罗斯离去后那几个黑暗的月份睡觉的地方。她端详皮箱。它长约两英尺、宽约一英尺半、深约六英寸——一个廉价、蜜黄色牛皮的简单矩形,已经磨损、褪色,而且粗陋。手把曾经以铁丝和皮革系带修补多次。海洋的空气和岁月腐蚀了绞链。手把上方处,几乎看不清隐约浮雕的姓名字首“A. P. ”。两条皮带把皮箱子圈起来扣牢,像肚带绕在马肚子上。
皮箱没有锁,这完全是安布罗斯的特点,他生性对人信而不疑。或许,如果皮箱上了锁,她就不会打开。或许一切都只需要一点点遮掩的迹象,她就会放弃。也或许不会。阿尔玛是那种生来就要调查事情的人,毫不顾及后果,即使必须把锁撬开。
她毫不费劲地打开皮箱。发现箱子里有一件折起来的灯芯绒棕色外套,一眼就能辨认出来,这使她激动得喉咙哽咽。她把外套拿出来,贴在脸上,希望能在纤维中闻到安布罗斯的一丝味道,可她只能闻出一丝霉味。在外套底下,她发现厚厚一叠纸:画在锯齿状的蛋壳色宽纸上的素描和图画。最顶上的图画以热带露兜树为主题,从螺旋线叶片和粗树根即可判断出来,这是安布罗斯技艺精湛的植物工笔,每一个细节总是尽善尽美。这只是一幅铅笔素描,却相当优美。阿尔玛端详过后,摆在一旁。在这幅画的底下是另一幅画——香草花的局部,以钢笔画出,精心着色,几乎像在画纸上震颤。
阿尔玛觉得心头涌起希望。那么,皮箱里装的是安布罗斯对南太平洋植物的印象。这在许多方面都教人欣慰。首先,这表示安布罗斯在塔希提时,从他自己的技艺中获得安慰,而不是只是在闲散的绝望中日渐消亡。其次,取得了这些画,阿尔玛如今拥有更多的安布罗斯——一些优美、实体的东西,好作为纪念。同样重要的是,这些图画开启了一扇窗户,让人窥见他的最后几年:她将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仿佛直接用他的眼睛来看。
第三幅画是一棵椰子树,画得简单快速,并未完成。然而,第四幅画让她突然愣住。是一张脸。这让人吃惊,因为安布罗斯——就阿尔玛所知——对于描绘人形,从未表示过兴趣。安布罗斯绝非肖像画家,也从未如此宣称。然而这却是一幅笔墨肖像画,用他一丝不苟的笔法绘成。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右侧面轮廓。他的五官显露出波利尼西亚血统。宽颧骨,扁鼻子,厚嘴唇。迷人、强壮,像欧洲人一样剪着短发。
阿尔玛接着看下一幅素描:同一个年轻人的另一幅画像,是左侧面。下一幅画描绘一个男人的手臂,不是安布罗斯的手臂,其肩膀比他的宽,前臂较结实。下一幅是一只人眼的细节。不是安布罗斯的眼睛(无论在哪儿,阿尔玛都能认出安布罗斯的眼睛),这是另一个人的眼睛,羽毛状的睫毛别具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