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52/63页)

阿尔玛每个月去看一次住在格里芬病院的老朋友芮塔。芮塔已不认识阿尔玛——芮塔似乎也已不认识她自己。

阿尔玛没有见到她的妹妹普鲁登丝,却时而听到消息:贫穷与废奴,废奴与贫穷,同样是那些悲惨的故事。阿尔玛思索所有这些事情,却不知该如何理解这一切。他们的生活为什么这样进展,而不是那样进展?她再次思索她曾经命名的四种不同类型、同时发生的时间:“神圣时间”、“地质时间”、“人类时间”和“苔藓时间”。她不禁想到,她大部分时间都希望住在缓慢、微观的“苔藓时间”范围内。这是一种说也奇怪的欲望,后来,她遇上了安布罗斯,他的渴望甚至比她更极端:他想住在永恒空无的“神圣时间”内——也就是说,他想完全住在时间之外。他希望她能与他一同住在那儿。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人类时间”是最悲哀、最疯狂、最凶恶的时间类型。她尽己所能对其置之不理。

然而,日子仍然一天天过去。

一八五一年五月初,在一个凉爽下雨的早上,白亩庄园收到一封写给亨利的信。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但是信封边缘用墨水上了黑边,表示哀悼。阿尔玛阅读亨利的所有信件,因此当她照例在她父亲的书房里处理来往信件时,她拆开了这封信。

亲爱的惠特克先生:
我今天写信,是为了自我介绍,同时也让您知道不幸的消息。我是弗朗西斯·韦尔斯牧师,我在塔希提马泰瓦伊湾担任传教士已达三十七年之久。过去一些时候,我和您善良的代理人扬西先生进行业务往来,他知道我在植物领域上是个热心的业余爱好者。我为扬西先生搜集过样本,带他到有趣的植物景点,诸如此类。同时,我也卖给他海洋标本、珊瑚和贝壳——我的特别爱好。
最近以来,扬西先生请我帮忙维护您在此地的香草种植园——这一尝试,因您的一位年轻雇员安布罗斯·派克先生于一八四九年的到来而深受协助。我很遗憾通知您,派克先生过世了,出于某种感染——在这种热带气候下很容易感染——导致病患提早、快速死亡。
您或许希望告知派克先生的家人,他在一八五○年十一月三十日蒙主召唤。您或许也希望通知他的亲友,我们给派克先生举行了正式的基督教葬礼,我也给他的墓地安排了一小块石碑。他的过世让我深感惋惜。他是一位道德最高尚、品格最纯朴的绅士。在我们这地方,并不容易看到。我相信再也遇不上另一个像他一样的人。
我无法给您任何慰藉,除了确信他如今住在一个美好的世界,永远不可能遭受衰老带来的屈辱。
您最真诚的
弗朗西斯·韦尔斯牧师

这则消息以斧头敲在花岗岩上的力量给阿尔玛带来了莫大的冲击:使她的耳际震响,骨头抖动,眼前直冒金星。打掉了她的某一部分——某个极其重要的部分——那部分旋转着飞入半空中,再也不可能找到。如果她没有坐着的话,肯定会摔倒在地。事实上,她一头栽在她父亲的书桌上,把脸埋在韦尔斯牧师最友好亲切的来信中,哭了起来,像要把浩瀚天穹的每一朵云都扯下来。

她对安布罗斯的哀悼,怎可能超过她早已对他做过的哀悼?然而她确实如此。她很快就知道,悲痛底下仍是悲痛,就像海底的地层底下仍是地层——甚至更底下仍是更多的地层,只要你持续不断地挖下去。安布罗斯已经离开她这么久,她肯定也知道他将永远离去,可她从未想过,他可能比她先死。简单的算术应能排除这一可能:他的年龄比她小得多。他积攒了所有的天真无邪于一身。可是他死了,她却活着。她赶走了他,让他死去。

有一种程度的悲痛深不可测,最后完全不再像悲痛。剧烈难挨的痛苦,最后使身体不再有感觉。悲痛本身灼烧起来,结成疤,阻拦了膨胀的情绪。这种麻木是一种解脱。当阿尔玛从父亲的书桌上抬起头来,当她不再哭泣,这正是她达到的悲痛程度。她向前推进,仿佛被某种野蛮无情的外力所支配。她先告知她父亲这则遗憾的消息。她看见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苍白疲惫,看上去像戴了死亡面具。糟糕的是,她必须把安布罗斯的死讯对着亨利的喇叭形助听器喊叫出来,才能让他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他走了。”他说道,又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