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4/63页)
这位一板一眼的植物出版人,一开始只是对他那轻佻善变的新婚妻子感到困惑,但是久而久之,他的恼怒变得越来越公开。霍克斯和芮塔婚后第一年,有时到白亩庄园吃饭,阿尔玛不久即留意到,每当芮塔开口说话,霍克斯的神情就变得阴沉紧张,仿佛无论她说什么,都会让他提前恐惧起来。最后,他干脆不在餐桌上说话——似乎是希望他的夫人也会停止发言。如果这是他的愿望,那并未成功。就芮塔而言,在她沉默的丈夫旁边,她变得更加紧张,让她只是更着急地说话,进而只是让她的丈夫更坚决地保持沉默。
如此几年后,芮塔养成了一种独特的习惯,让阿尔玛看得心痛。芮塔说话时,会不知所措地在嘴巴前方挥舞手指,仿佛设法抓住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仿佛设法阻止这些话,甚至将这些话塞回嘴中。有时候,芮塔确实能够在自己说出某种疯狂见解时截断句子,而后把手指头按在嘴唇上,以免再说出任何话来。然而,这场胜利甚至更让人不忍看下去,因为最后那句古怪、未完的句子,会别扭地悬在半空中,而苦闷的芮塔,则盯着她无言的丈夫,眼里满是歉意。
这些令人难过的场景多次出现后,霍克斯夫妇从此不再过来吃饭。只有在阿尔玛到拱门街和霍克斯商讨出版细节时,才会见到他们。
事实证明,妻子身份并不适合芮塔,她不是这块料。事实上,成年人身份本身就不适合她。有太多惯例的束缚,太多严肃的期望。芮塔不再是个傻女孩,可以驾着自己的双轮小马车,在城里自由自在地到处跑。她现在是费城最受推崇的出版人之一的贤内助,也被要求坚守这一岗位。芮塔单独上剧院看戏不再是体面的事,好吧,从来就不是体面的事,但是以前没有人禁止过她。现在霍克斯不准她去,他不喜欢看戏。霍克斯还要求他妻子上教堂做礼拜——事实上,每周数次——芮塔在教堂里,像孩子一样烦闷地坐立难安。婚后,她也不能再穿花哨的服装,不能心血来潮地放声唱歌。或者该说,她可以唱歌,有时候也这么做,但是看起来不太对,只会让她的丈夫火冒三丈。
至于母亲身份,芮塔同样无法胜任。婚后第一年,霍克斯家有过一次孕事,却以流产收场。第二年,又有一次未成功的怀孕,此后又有一年,之后再有一年。失去第五个孩子后,芮塔躲进自己的房间,绝望得发狂。据说左邻右舍在好几栋房子之外,都能听见她的啜泣。可怜的霍克斯,对这个绝望的女人不知如何是好,由于妻子的精神错乱,他连续几天都无法工作。最后,他寄了封信给白亩庄园,请求阿尔玛上拱门街来,陪陪她完全无从安慰的老朋友。
可是待阿尔玛赶到时,芮塔已经在睡觉了,大拇指含在嘴巴里,漂亮的头发撒遍枕头,像黑色的秃枝衬着冬日的苍天。霍克斯说药房送来少许鸦片酊,似乎已经奏效。
“求求你,乔治,别让这成为习惯,”阿尔玛告诫他,“芮塔的体质异常敏感,太多鸦片酊会害了她。我知道她偶尔有点儿荒唐,甚至悲惨。但是我对芮塔的了解是,她需要耐心和爱,才能找回自己的快乐。或许你该给她更多的时间……”
“请原谅我打扰你了。”霍克斯说道。“别客气,”阿尔玛说,“我愿意随时为你和芮塔效劳。”
阿尔玛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要说什么?她觉得自己或许已经太畅所欲言,甚至指责他不是称职的丈夫。可怜的人,他累坏了。“友谊就在这儿,乔治,”阿尔玛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说,“善用它吧,随时来找我。”
好吧,他确实这么做了。一八二六年,当芮塔把所有的头发都剪去时,他去找阿尔玛。一八三五年,当芮塔失踪三天,最终在费雪镇被人发现睡在一堆流浪汉当中时,他去找阿尔玛。一八四二年,当芮塔手持缝纫剪刀追赶一个仆人,声称那个女人是鬼怪时,他去找阿尔玛。仆人没有受到严重伤害,可现在再没有人给芮塔端早餐。一八四六年,当芮塔开始写难以理解的长信,信上的泪水多过墨水时,他去找她。
霍克斯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狂暴的场面。这一切对他的事务和他的心神,造成可怕的干扰。他现在每年出版五十多本书,多种科学期刊,和一本新发行、高价、只供订阅的《外来植物八开本》季刊(配有硕大、手工染色的精选石版画)。这一切都需要他全神贯注,他没有时间花在一个崩溃的老婆身上。
阿尔玛也没有时间,可她还是来了。有时候——尤其在很糟的情况下—— 她甚至陪芮塔过夜,睡在霍克斯夫妻的床上,搂着她发抖的朋友,乔治则睡在隔壁印刷厂的睡铺上。她认为他最近也总是睡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