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36/63页)
“这可真是中伤!”他叹道,“命运多么无情,把自己看得这么真实!不过,我还是会把照片寄给我在波士顿的家人,希望他们认得出自己的儿子。”对其他即将结婚的人来说,事情是否总是进展得如此迅速?阿尔玛不知道。她不常见过求婚、订婚、结婚仪式。她从来没有读过妇女杂志,也从来不喜欢为天真无邪的女孩们写的轻松爱情小说。(她的确读过与性交有关的色情作品,可那些作品并未讲清更重大的情况。)总之,她绝不是情场老手。要不是阿尔玛明显缺乏情场经验,她或许会发现自己的求爱过程原来如此突然而且靠不住。她和安布罗斯在他们相识的三个月内,彼此从未通过一封情书、一首诗或拥抱过一次。他们之间的感情清楚稳定,却缺少激情。换作另一个女人,或许会对这种情况抱持怀疑态度,阿尔玛却只是对一些问题感到迷惑。这些问题不见得令人不快,却令她一筹莫展:安布罗斯现在算不算她的情人?她能不能名副其实地这么称呼他?她是否属于他?她现在能否随时握他的手?他如何看待她?他衣服底下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她的身体能否带给他满足?他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对于这些问题,她想不出任何答案。
她同时也无可救药地爱着他。
当然,阿尔玛从初次见到安布罗斯起就一直十分爱慕他,然而——在他提出求婚以前——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让自己回到那种充分表现的爱慕;这么做会让她觉得鲁莽,即使不是危险。有他在身旁,就一直让人觉得足够。阿尔玛愿意只把安布罗斯看作亲爱的同伴,只要能把他永远留在白亩庄园。每天早上和他共享奶油吐司,在他谈论兰花时,望着他始终容光焕发的脸,看他对版画制作的掌握,看他倒在她的躺椅上,听她谈物种变异和灭绝的理论——这一切真的就够了。她绝不会奢望更多。把安布罗斯当作朋友、当作弟弟,已然足够。即使在装订室事件发生后,阿尔玛也不会要求更多。不管他们之间在黑暗中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早就准备将它视为一个独特的时刻,甚至是一种共同的幻觉。她能够说服自己相信,他们之间在沉默中进行的交流,他按在她手上的手在她全身引发的热烈反应,都只是她自己的想象。假以时日,她甚至可能学会忘记曾经发生过这件事。此次的接触过后,她甚至没有允许自己痴狂、彻底、无以自拔地爱他——不能没有他的许可。而如今获得许可后,他们即将结婚。阿尔玛不再有机会——也不再有任何理由——克制她的爱。她听任自己投入其中。她感到自己充满惊奇和灵感,心醉神驰。她曾在安布罗斯脸上看到的光彩,现在则是上天的光芒。他的四肢从前看起来只是悦目,现在看起来则像罗马雕像。他的声音犹如晚祷。他的微微一瞥,都会让她的心充满恐怖痛苦的喜悦。
阿尔玛有生以来第一次坠入情网,使她充满无限精力,几乎认不出自己。她的精力似乎无穷无尽。她几乎不需要睡眠。她觉得自己能划着小船攀上山腰。她仿佛头戴火冠游走世间。她充满生气。她怀着纯净悸动的眼光看待安布罗斯,也如此看待每件事、每个人。一切都突然变得神奇了起来,到处都能看到聚合和恩典的语句,甚至区区小事都变得具有启示意义。她突然充满最令人惊奇的极度自信。相当出人意料地,她发现自己解决了困扰她多年的植物学疑问。她写了畅快淋漓的信,给杰出的植物研究人士(这些人的名声始终令她不敢吭声),勇敢地挑战他们的结论。
“您提出的变齿藓有十六个纤毛,却没有外齿毛。”她谴责道。
或者:“您为什么这么肯定这是一个金发藓群落?”
又或者:“马歇尔教授的结论我不敢苟同。我明白,想在隐花植物领域达成共识,可能叫人泄气,不过我劝您在尚未对累积的证据进行彻底研究前,切勿急着宣布一个新物种。近来,人们所看到的给某一标本取的名字,可能跟研究该标本的苔藓学家一样多,这可不表示那是崭新或稀有的标本。我自己的标本室里就有四种这样的标本。”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劝诫的勇气,而爱情使她的胆子大了起来,她的头脑就像一台完美无瑕的发动机。婚礼前一星期,阿尔玛有天晚上突然惊醒过来,蓦然意识到,藻类和苔藓之间有一种联系。她观察苔藓和藻类已有数十年之久,过去却从未看到两者有亲属关系的真相。她完全没有丝毫怀疑。她领悟到,从本质上来说,苔藓不仅近似爬上岸的藻类,苔藓就是爬上岸的藻类。尽管苔藓是如何由水生演变成陆栖的阿尔玛并不清楚,然而,这两个物种的历史缠绕在一起,肯定如此。早在阿尔玛或任何人观察藻类之前,藻类即已做出决定,在决定的那一刻,即已往上移向干燥的空气中,从此转化。她不知道转化背后的过程,但她知道转化确实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