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骚乱的信息(第10/63页)
亨利跳了起来,气得用拳头砸他的书桌。“你这小傻瓜!”他吼道,“我从来没拥有过什么道德良知!”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亨利从此再没有见过他的女儿普鲁登丝,普鲁登丝也没有尝试去看亨利。阿尔玛只见过她妹妹寥寥数次,装作若无其事,勉强礼貌地偶尔去拜访狄克逊家。她假装路过附近,顺便给她的外甥和外甥女带些小礼物,或者在圣诞假期送一篮好吃的东西。阿尔玛知道她妹妹只会把这些礼物转送给贫苦人家,但是她仍然这么做。在家庭失和之初,阿尔玛甚至尝试拿钱给她妹妹,当然被普鲁登丝回绝了。
这些探访从来不热情也不自在,探访过后,阿尔玛总是松一口气。阿尔玛每次看到普鲁登丝,便觉得羞愧。尽管对妹妹的执拗和品德感到厌烦,阿尔玛仍然忍不住觉得,她父亲在和普鲁登丝的最后一次会面中,表现得很差劲—— 或者说,亨利和阿尔玛自己,两人都表现得很差劲。这次的事件让他们显得不太可爱:普鲁登丝坚定地站在善良和正义的一边,亨利则只是在维护自己的商业地产,与收养的女儿断绝关系。至于阿尔玛呢?阿尔玛在亨利这一边——至少看起来是如此——因为她没有为她妹妹的慷慨辩护,而且在普鲁登丝出走之后,继续待在白亩庄园。
可她的父亲需要她!亨利或许不宽宏大量,也不和蔼可亲,可他却是个重要人物,他需要她。没有她,他过不下去。没有其他人能够管理他的事务,而他的事务巨大且重要。她这么告诉自己。而且,阿尔玛并不重视废奴主义的问题。当然,她相信奴隶制令人痛恨,但是还有其他许多问题让她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她并未天天被废奴问题折磨得良心不安。毕竟,阿尔玛生活在“苔藓时间”中,她只是没办法一面专心工作——同时照顾她父亲——一面专注于变幻莫测的人类日常政治剧。奴隶制是一种怪诞的不公,没错,应当废止。但是不公的现象还有很多:贫穷是其中之一,还有压迫、偷窃和谋杀。你不能着手消弭每一个已知的不公现象,同时撰写讨论美国苔藓的决定性著作和管理全球化家族企业的繁杂事务。
难道不是这样?普鲁登丝为什么需要做得如此过分,让她身边的每个人,在她自己的伟大牺牲面前,看起来没心没肺、贪婪自私?“谢谢你的好意。”每次阿尔玛带着礼物来访,普鲁登丝总是说道,却总是悬崖勒马,并未表现出真正的感情或感激。普鲁登丝并不是没有礼貌,她只是不热情。阿尔玛在探访过普鲁登丝的贫寒住家后,再回到白亩庄园的奢侈生活,总是觉得心神烦乱,遭到过度批判——仿佛她站在一位严格的法官面前,被判有罪。因此阿尔玛这些年来越来越少去探望普鲁登丝,姐妹俩比从前更加疏远,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
但是现在,从特伦顿乘马车返家的途中,霍克斯告知阿尔玛,狄克逊发行的煽动性小册子可能给他们家带来某种麻烦。阿尔玛在一八四八年的那个春季,站在她的巨石田野上记录苔藓进度时,考虑是否应该再去探望普鲁登丝。如果她妹夫的大学教职确实受到威胁,这可不是开玩笑。可阿尔玛能说什么?她能做什么?她能帮普鲁登丝什么忙,才不会让她出于自尊或蓄意表现谦卑,而不肯接受帮助?
况且,难道不是狄克逊家让自己陷入这个困境中?这一切难道不是生活在这种极端情况和激进做法中的自然后果?身为父母的狄克逊和普鲁登丝,有什么资格把他们六个孩子的生命置之不顾?他们鼓吹的事业相当危险。废奴人士经常被拖到街上殴打——甚至在自由的北方城镇也一样!北方不喜欢奴隶制,却爱好平静和稳定,废奴主义者扰乱了这份平静。普鲁登丝自愿担任义工教师所在的黑人孤儿院,已经遭暴徒多次袭击。还有废奴人士伊莱贾·洛夫乔伊—— 在伊利诺伊州被杀,他那些协助鼓吹废奴主义的印刷机遭人摧毁,扔进河里,又该怎么说?这种事也可能在费城轻易发生。普鲁登丝和她的丈夫应当更小心才是。
阿尔玛让自己的注意力回到苔藓巨石上。她仍然有工作要做。上星期把可怜的芮塔送进格里芬博士的收容所,已经使她的工作落后,现在,她不打算为她妹妹的愚蠢举动落后得更多。她必须记录测量结果,她必须处理数据。
三个不同的曲尾藓部落在一块较大的石头上长出来。这些已由阿尔玛观察二十六年之久的部落,近来毫无疑义地显示出,其中一个曲尾藓种类正在向前推进,另外两个种类则往后退去。阿尔玛坐在巨石旁边,比对二十年来的笔记和绘图。她无法理出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