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14/19页)
我随哈贝去了,由他开车。他一直捏着一把汗,生怕在住满中、东欧移民的鲍亨克街上撞倒一个孩子,那样愤怒的人群就会把他撕成碎片。“如果是他们的孩子,任何事都会发生,即使不是你的错;在他们追逐玩耍的地方,你千万要当心,”因此他老是为这提心吊胆,不肯让我开车;我可不像他这么害怕,也没有他这么小心警惕。我们把一些冬天卖煤、夏天卖冰的小商人请进小酒馆,一边喝啤酒,一边聊天。在这些令人昏昏欲睡、闷热阴暗的地方,连苍蝇也只会爬而飞不动,似乎全都被小便池的樟脑丸和麦芽酒的酸味熏得晕乎乎了。还有那热烘烘的空间和棒球赛广播中传出的击球声,使这弄不清说不出的混沌增添了更多的压抑。假如你对外界的事物产生遐想,那很可能会想到佩迪拉在推论宇宙的大小;他对科学的兴趣使这个论题不至于令人生畏。不过在这样的场所,那毛茸茸的苍蝇慢悠悠地从一滴酒爬到另一滴酒,从一颗星爬到另一颗星,你大概要祈求千万别从这儿进入那非人类的宇宙,这可不是宇宙的袋底,碰巧就是库克县和伊利诺伊州北部。
西蒙从不会受这类念头的困扰。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只想到要有所收获。这是他唯一关心的。像岩石中流出的水,像荒山中挖出的石油和铁矿,这就是钱。要不是为这个,人类不会甘愿去那些地方:那些不毛之地,纽芬兰岛,旱得龟裂的土地,以及被采自得克萨斯或伊朗的燃料烟灰染黑的南极冰川。
我们邀的几位商人叫赫拉皮克、德罗兹和马图辛斯基。我们在他们的货棚里找到了他们,有的在教堂附近,有的在殡仪馆附近,也有在运货途中找到的。他们是论吨论袋卖煤的;他们都有带棚栏的运煤车或者是自动倾卸卡车。你必须赢得他们的信任,说服他们,招待他们,给予特别的照顾,奉承他们,开开玩笑,告诉他们矿脉的秘密,胡诌些关于热量单位和含灰率等似是而非的技术资料。哈贝对付他们很有办法,他是一位颇有才智的商业行家,水平跟船具商人不相上下;他的酒量跟他们一样大,杯杯对敬,而且很有成效。终因受到削价和任凭挑选的诱惑,他们都开始来我们煤场进货了。
为了打开销路,西蒙自己也跑了几趟买卖。他还叫我去唐人街散发传单,大肆宣传最受开洗衣店的中国人赞赏的焦炭,渐渐地招徕了一些顾客。他还跑遍全市,要他的新亲戚订货。查理叔叔也把生意给了他,于是买卖渐渐好了起来。
西蒙还逐渐摸清了怎样在政治上做文章的门路——取得了向市政府的生意投标的地位——他去拜访政客的走卒,跟警察搞得像亲兄弟,他还跟巡官队长之流交游,也跟律师、地产商来往,他还结交赌棍、赌注登记经纪人以及各色兼做合法买卖、财力雄厚的人物。在汽车司机和高空电线维修工人罢工期间,他请警局派警车护送他的两辆运煤卡车,以免被罢工工人把煤倾倒在大街上。我得坐在警察局里等他来电话,通知警察我们的煤车何时从煤场出发,这是我第一回合法地坐在这个地方,在巨大的社会细胞质内部,从黑暗走向光明。可是这个西区分局暗无天日!黑暗异常。它乱七八糟,弊病重重,千疮百孔,脓血横流。这些身材不行、面貌不正的人,有的弯腰曲背,有的蹒跚而行,有的大步流星,有的两眼定神,有的贪生怕死,有的俯首听命,有的什么也不在乎——这是些用不完的、多余过剩的人类原料——你不禁会感到惊异,这一切原料都生为人类,具有人形,却鱼龙混杂,不加选择。也别忘了警方的丑恶勾当,榨取油水,非法体罚。而这还不是闹市区的大新门警察总局,只不过是个街区的小分局而已。
西蒙跟中尉警官纳佐的交情颇深,一则他也是麦格纳斯家的女婿,二则因为他自己要这么做。很少有人看上去能像他那样五官端正、和蔼可亲。我猜不透他是怎么保持住这副神态的。一个警察,即使在友好地跟你开玩笑时,也会像逮捕人一样抓住你的肩膀。他那双手已经练成一双铁掌。在某些方面,纳佐中尉依然保持着瓦伦蒂诺[21]的风度,尽管他体态肥胖,脸部已缺乏弹性,像睡觉时压的皱痕或指印等都很难消失。我们经常跟他一起去巴丽之家聚餐——一共五个人,后来我带露西·麦格纳斯去了,变成六个人——我们吃意大利细面条、鸡肝,喝晶莹闪亮的勃艮第葡萄酒或香槟酒。这位中尉,他朝四周打量着,活像个从一家好得多的夜总会前来察访的司仪。他的太太则好像一个缓刑女犯。跟一个中尉警官坐在一起,人人都免不了多少有点这种样子,就连他的妻子也不例外。他是个意大利人,依然带有某些古代帝王的气派。他们许多人都这样。权力的背后必须有死亡。砍下马萨尼埃洛[22]的脑袋,吊死众多海军将领,像纳尔逊勋爵[23]在那不勒斯港干的那样。我认为应该这样来看待中尉那张平静和蔼的面孔,现在他正坐在巴丽之家那令人愉快的喧哗声中,观赏着维洛兹和约兰德或者是那些几乎一丝不挂的少女,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是在跳些什么,只是撩拨起这些忙人的欲火,使他们的淫乐达到顶点。不管怎么说,这家夜总会还是一流的。西蒙和夏洛特是这儿的常客,他们很精明,因为在那儿可以搞到内幕消息,还可以有许多公众生活和生意上的交往,闪光灯一亮,还有人给他们拍下各种照片,有正在开怀大笑的,有头戴纸帽、身披纸带搂抱着胡闹的,或者是有位重要人物出现在他们的桌子上,一个穿袒胸晚礼服的歌女迷人地露出漂亮的牙齿,或者是有位董事长正在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