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1/94页)

关于卡斯托普的新桌友们就讲这么多。他右手边的位子只被人暂时坐了几天,现在又空了:坐过它的人也是一位像他原来那样的探病者,一位家属,一位平原来客和大伙儿所谓的来自山下的使者——一句话,汉斯的舅舅雅默斯·迪纳倍尔占据了它。

突然之间,在身边坐着一位来自故乡的代表和使者,从使者身上英国式套装的呢料中,还散发着一个处于深谷中的“上流社会”、一种已经沉沦的古老生活方式的新鲜气息,这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够刺激的。不过事情必然发生。汉斯·卡斯托普早已估计到平原上的这样一次行动,并且对将会派谁来完成使命都猜得半点不差。——说来也并不困难:彼得舅舅常在海上,可能性很小;迪纳倍尔舅公自己肯定更是十匹马也拉不出来,这山上的气压情况叫他完全不放心。不,只能是雅默斯舅舅,只有他在处理完家乡的事务后可能来这儿看看;以前就曾经讲过他要来。只不过约阿希姆一个人回去,把山上的情形在亲戚中一讲开,进攻便势在必行,迫在眉睫。因此,约阿希姆走后不到两周,看门人给汉斯·卡斯托普送来一封电报,他充满预感地拆开一看,丝毫也未感到惊讶:雅默斯·迪纳倍尔舅舅快到了。舅舅在瑞士办事,决定顺便到汉斯·卡斯托普的山上看一看。电报说他后天到。

“好,”汉斯·卡斯托普想。“很好,”他想。“请吧请吧!”他甚至在心里说。“但愿你已经有点思想准备!”他在心里对即将抵达的人说道。一句话,他对舅舅到来的消息处之泰然,并把它转给贝伦斯顾问和院方,让院里准备一间房间——约阿希姆的房间还空着。第三天,在他自己当初到达的差不多时间,也就是晚上八点钟光景,天已经黑了,他便乘坐送走约阿希姆的同一辆硬垫子马车,赶到达沃斯“村”火车站,迎接从平原上派来视察的使者。

没戴帽子的脑袋冻得红彤彤的,也没穿外套,他站在月台边上,等着小火车进站。站在舅舅的车窗下,他叫舅舅只管下来,他已接他来了。迪纳倍尔参议——他实际是副参议,他满怀感激将老爷子的荣誉职务也接下来了——冷得缩在他的冬大衣里。十月份的夜晚确实让人感到挺冷,差不多已经可以说冻得很厉害,是的,凌晨肯定真会上冻的。参议从车厢里下来,情绪高得出乎意料,并以一位德国西北方的上等人的文明而简单的方式,将自己的高兴用声音表达了出来。他问自己的外甥好不好,对他满面红光的气色表示非常非常满意。他在一旁看着瘸子把行李打点妥帖了,才在站前跟着汉斯·卡斯托普爬上马车又高又硬的座位。舅甥二人行驶在繁星万点的夜空下,汉斯·卡斯托普仰着脑袋,伸着食指,给舅舅解释那高高的星空,连说带比划地将这个那个星座的特征归纳出来,并说出一些行星的名字——舅舅呢,注意力集中到了宇宙而不是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身上,心里不禁暗想:虽然这样一到山上马上就谈星座也不是不可以,也不叫人觉得是发了疯,可毕竟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更重要吧。从什么时候起他对那上边的情况了如指掌的,舅舅问汉斯·卡斯托普;外甥答,此乃春夏秋冬四季不懈地坚持晚上在阳台静卧的收获。——什么?夜里躺在阳台上?——噢,没错儿。参议您也可以试试。您非试不可。

“肯定。当——当然。”雅默斯·迪纳倍尔既想迎合又有点胆怯地说。他的“被监护人”却语气平和而单调。他坐在雅默斯旁边,尽管秋夜的空气清凉得近乎寒冷,却没戴帽子,不穿外套。

“你一点也不冷吗?”雅默斯问他。他自己裹在一寸厚的呢大衣里还冻得哆哆嗦嗦,说起话来既急又慢,因为上下牙齿总要打架。

“我们不冷。”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得平淡而简短。

参议从一旁将他打量个没完没了。他不问家里的亲戚和熟人们好不好,对舅舅从那儿捎来的问候,也包括已到团里春风得意去了的约阿希姆的问候,只淡淡地表示感谢,对故乡的情况也不作进一步打听。雅默斯参议感到不安起来,但又说不清楚不安的原因是什么,是出在他这外甥身上还是在他自己身上——出在他经过长途旅行后的身体状况上。他东瞅瞅,西望望,却看不见多少高山峡谷景色,只好深呼吸,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说,这儿的空气真不错。那是当然,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要不怎么会远近闻名。它有一些奇异的功效。尽管它加快肌体内的整个燃烧过程,处于这种空气里的人身上的蛋白质却会增加。它能治愈每个人身上都可能潜伏着的多种疾病,或者说首先大大地加重它们,借助一种普遍的有机的推动力或驱动力,促使它们痛痛快快地爆发出来。——请原谅,痛痛快快地?——没错儿。不知参议是否从未发现,疾病在发出来时能给人一种痛快的感觉,一种肉体的欢娱之感。——“是的,当——当然。”雅默斯舅舅尽管下巴不大听招呼,仍急急地回答,然后告诉外甥,他可能呆八天,也就是说一个星期,或者也许只有六天。因为他已说过,多亏这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拖得长长的疗养,汉斯·卡斯托普的身体在他看来已经非常不错,已经身强力壮了。他估计,外甥马上就会跟他一道下山回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