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9/94页)
到了动身的前夜,约阿希姆最后一次参加了所有的活动,包括每一次进餐,每一次静卧,每一次散步;然后,他向医生们和护士长告了假。动身的早晨终于降临了。约阿希姆跑进餐厅时双眼血红,两手冰凉,因为他通宵没睡觉。一口面包尚未咽完,他又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急着去与同桌的病友告别,因为矮个子女服务员来报告,行李已经捆在车上了。施托尔太太说着说着就流出了惜别的眼泪,这个没教养的女人,她的泪水原本寡淡少盐;等约阿希姆刚一转过身,她就直摇脑袋,把叉开五指的手掌翻来转去,冲一旁的女教师挤眉弄眼,表示对约阿希姆出院的合法性以及健康状况大为怀疑。汉斯·卡斯托普在站着喝完咖啡准备去追赶表哥的当儿,把一切全看在眼里了。接下来还需要向佣人分发小费,对院方派到门厅里来送行的代表表示感谢。跟往常一样,不少疗养客已候在那儿观看出发的一幕。他们中有带着“环”的伊尔蒂丝太太,有肤色如同象牙的莱薇小姐,有放荡不羁的波波夫及其未婚妻。当后轮的制动闸夹紧了的马车从门前的斜坡上往下滑动的顷刻间,大伙儿都挥动起手帕来。有人给约阿希姆送去玫瑰花。他头上戴着礼帽。汉斯·卡斯托普没有戴。
他们俩身子笔挺地坐着,背撞着轻便马车坚硬的靠垫,驶过水渠,驶过窄窄的轨道,驶上与铁路平行的铺得高低不平的公路,最后停在了达沃斯“村”火车站前的石坝上。所谓车站大楼,只不过是一幢棚房而已。汉斯·卡斯托普重新认出了一切,不禁一惊。十三个月前的一个暮色初降的傍晚,他抵达这里,从此就再没看见过这火车站。“我来时也是在这儿下的车。”他无话找话;约阿希姆也只回答:“噢,你是。”说着已付钱给车夫去了。
那个好动的瘸腿张罗着一切,买票、托运行李等等。哥儿俩肩并肩站在月台上,在一列小火车前边,在那节灰色的软席车厢旁。车厢里,约阿希姆已用大衣、花格子旅行毯和玫瑰花占了一个座位。“喏,你剩下的就是去狂热地宣誓啦!”汉斯·卡斯托普说。约阿希姆回答:“我会的。”还有什么呢?最后再相互带好,问候那山下的亲友和这山上的熟人。再往后,就只剩下汉斯·卡斯托普拿手杖在沥青地上画画儿了。突然一声“上车啦”,他抬起头来望着约阿希姆,约阿希姆也望着他。他们握了握手。汉斯·卡斯托普不知所措地微笑着;约阿希姆的眼神却既严肃又忧伤。“汉斯!”他叫道。——万能的上帝啊!世界上什么时候曾有过如此令人难堪的事情吗?他竟然喊起卡斯托普的大名来啦!不像他们俩一辈子从来都是以“你”或者“喂”相称呼,而是一本正经地喊他的名字,真叫别扭尴尬极了!“汉斯!”约阿希姆紧紧握着表弟的手,对他十分放心不下的样子。卡斯托普也肯定发现,他这位处于远行前的亢奋状态而一夜未眠的表哥,心情激动得脖子都颤抖起来了,那情形就跟他自己在“执政”时一样。——“汉斯,”他像恳求似的说,“你也快回来吧!”说罢,他跑上踏板。车门关了,汽笛发出尖叫,车厢彼此碰撞着,小小的车头开始牵引,列车滑行出去。旅行者在窗口挥动帽子,留在月台上的卡斯托普挥着手。他心烦意乱,在原地站了有好一会儿,一个人。然后,他才慢慢往回走,沿着一年多以前约阿希姆领他走过的同一条路。
进攻失败了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红门兰和耧斗草的花都谢了,野丁香也一样。在潮湿的草地上,又长出了龙胆草紫色的星形花朵以及那苍白而有毒的秋水仙;林梢也泛着红光,一片一片。秋分已过,万灵节在望,对于那些消磨时光的老手来说,基督降临节的第一个礼拜日、一年中最短的一天乃至圣诞节同样也不远了[26]。不过,十月里美好的日子还是一个接着一个;这些日子跟和表兄去参观贝伦斯顾问的油画那天的情况几乎一个样。
自打约阿希姆走后,汉斯·卡斯托普便不再与施托尔太太坐同一张桌子。在那一桌,布鲁门科尔博士已经死去;在那一桌,玛露霞常常无缘无故地用带着橘子味的手绢蒙着嘴傻笑。现在那儿坐的是新客人,谁都还不认识。我们的主人公在过完第二年的两个半月以后,便获得院方准许换了一个座位,坐到了原来那桌斜对面更靠近左边露台门的地方,夹在原来那桌和“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中间,简言之,坐到了塞特姆布里尼坐过的那一桌上。是的,汉斯·卡斯托普眼下坐着意大利作家空出来的位置,坐在桌子头上,正对着“大夫的座位”。在七席中的每一席,都保留着这么一个座位,供贝伦斯顾问或他的助手来观察时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