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2/94页)

“得,得,别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汉斯·卡斯托普说。雅默斯舅舅讲的纯粹是山下人的话。他应该在我们这儿好好看一看,住一住再说,到那时他的想法就变了。问题在彻底治好,彻底是关键。最近,贝伦斯大夫又给他加了半年。这时候,舅舅开始叫他“小伙子”,问他是不是疯了。“你难道完全病了吗?”他问。一个暑假竟拖长到一年零三个月,现在又加上半年,能不叫疯!以全能的上帝的名义,他哪儿有那么多时间!——这当儿,汉斯·卡斯托普仰望星空,微微一笑。好,时间!正好对它,对人类的时间,雅默斯首先必须把自己带来的观念改一改,然后才好在山上谈论它。——为了汉斯,他明天就要跟贝伦斯大夫认真谈一谈,雅默斯舅舅声称。——“谈去吧!”汉斯·卡斯托普应道,“他会让你满意的。一个挺有意思的人,既快乐,又忧郁。”随后,他便指着“阿尔卑斯之宝”疗养院的灯光,顺便告诉舅舅冬天怎么顺着冰橇道将尸体运下山去。

汉斯·卡斯托普将客人领进约阿希姆的房间,等他梳洗一下,两人便到餐厅去吃饭。房间用H2CO熏过,汉斯·卡斯托普说——熏得很彻底,就像不是违章硬跑掉的,不是出走,那是两码事,是死亡。舅舅问是什么意思。——“行话!”外甥回答。“这儿的一种说法!”他说,“约阿希姆是开小差——开小差去当兵,这种情况也有。不过快一些,好让你吃到热东西!”于是舅甥二人便相对而坐,在烧着暖气的舒适餐厅里,在比地面高一点的台子上,矮个子服务员敏捷地侍候着,把雅默斯要的一瓶勃艮第葡萄酒装在小筐子里送来放在桌子上。舅甥二人碰杯畅饮,让温暖的酒浆在体内流动。外甥讲着山上一年四季生活的变化,讲餐厅里的这个那个食客,讲气胸及其原理,并拿好性子的费尔格先生作为实例,说明往胸膜内充气是多么可怕,费尔格先生自称曾脸青面黑地昏厥过三次,而且气味也怪极了,还讲到突然把气憋住时发出的吃吃笑声。汉斯·卡斯托普付了餐费。雅默斯胃口一贯不错,经过旅行和呼吸新鲜空气更是食欲大增,吃喝起来挺带劲儿。可吃着喝着他仍不时地停下来——他坐在那儿,吃到嘴里的食物忘记了咀嚼,刀叉在盘子上摆成一个钝角,两眼一转不转地瞪着汉斯·卡斯托普,看样子已经忘乎所以,而一来二去,他外甥也不在乎他这神气了。在迪纳倍尔参议被稀疏的金发遮掩着的太阳穴上,凸显出道道涨粗了的血管。

没有谈到故乡的任何事情,既未谈到个人的和家庭的,也未谈到市里的和商务上的,既没谈通德尔—威廉姆斯公司、船坞、机器制造厂,也没谈至今还等着年轻的卡斯托普去实习的锅炉厂;自然,这并非他唯一的出路,所以也用不着问人家是否还在等他去。这些事雅默斯舅舅坐在马车上和后来无疑都提出过,但让汉斯·卡斯托普的全然无所谓一碰,都掉在地上了,死了——他那无所谓的神气是如此冷静、坚定、自然,简直凛然不可侵犯,令人想到他对秋夜的寒冷也毫无感觉,想到他那句“我们不冷”,而这恐怕就是舅舅要一阵一阵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的原因吧。谈话还涉及护士长和大夫们,涉及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报告会——事有凑巧,雅默斯舅舅要是呆满八天,还有幸参加一次报告会。谁告诉外甥他舅舅愿意听报告来着?谁也没有。他估计会愿意,因此用平静而坚定的口气说了出来,像是已经谈妥似的,以致舅舅觉得哪怕只是想一想可能不参加听,都必定显得不合情理,于是赶紧抢先说出“肯定,当——当然”,以避免产生他曾在一闪念间另有打算的嫌疑。就是这样一种模模糊糊的、然而又强迫你不能不感觉到的力量,使迪纳倍尔参议不自觉地盯着自己的外甥瞧个没够——不过眼下是张着嘴巴,因为他鼻子的呼吸道给堵住了,虽然参议自己知道他并没伤风感冒。他听他外甥讲成为山上所有人的职业兴趣的疾病,讲得了这种病的人高涨的食欲,讲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并不严重却旷日持久的病况,讲细菌对气管分支系统和肺泡组织细胞的刺激,讲结核的形成和浸润病毒的产生,讲细胞的互解和干酪化过程。说到干酪化,就要看病灶是通过石灰质的硬结而成为疤块以致于停止活动和痊愈,还是继续扩大,在周围造成空洞并使整个肺坏掉。他讲这个过程快得跟跑马似的,不出几个月,是的,甚至几个礼拜,就会使人Exitus[29]。讲做气胸,说贝伦斯顾问是精于此道的行家里手;讲肺切除,说明天就要为一位新来的重病号,一位原来漂亮迷人的苏格兰女士施行这种手术,因为她得了肺坏疽,身体里装满了墨绿色的臭水,成天只有往嘴里喷雾化石碳酸,不然自己也会恶心得失去理智……突然,参议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自己大感意外,羞愧之极。他笑得气喘吁吁,一想不对便立刻控制住自己,又不禁咳嗽起来,拼命想法将这不体面的情况掩饰过去——使他安下心来但同时又在他心里引起新的不安的是,汉斯·卡斯托普虽说不可能没注意到刚才发生的意外,却对其漠不关心,或者可以讲不屑一顾,可并非出于分寸、照顾和礼貌,而纯粹是没关系和无所谓的意思,是一种叫人不舒服的宽容,好像他早就失去了对类似情况感到惊讶的本能。——这时候,不知参议是想亡羊补牢,给刚才自己的忍俊不禁披上一件理性和节制的外套呢,还是另有所图,总之,他突然话题一转,扯起家乡男士俱乐部的近况来,脑袋上的筋涨得粗粗的,开始讲一个时下在圣保莉[30]做营生的所谓小姐,一个唱小曲的歌女,一个狂极了的小妞儿。舅舅给外甥描述,她如何以自己富有个性的魅力倾倒了家乡这座帝国城市的一班男人。他讲的时候舌头有些打结,不过不需要因此而责难自己;他发现,对方那令他不再感到诧异的宽容,显然也对这个现象适用。话虽如此,他所经受的旅途的极度疲劳渐渐表现出来,难怪才十点半钟,他就提出要结束谈话,对后来还在大厅里碰见已多次提到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不怎么高兴。博士当时正坐在厅门内读报,外甥把舅舅介绍给他。对于博士兴致勃勃的寒暄,他无以为对,只能“肯定,当——当然”了事。他很高兴,当外甥终于向他宣布,明天八点来接他去进早餐,说完就离开约阿希姆消过毒的房间,穿过阳台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而他自己呢,则可以如往常一样衔着根“安寝”香烟,倒在那位当兵去了的“逃兵”的床上。差一丁点儿他就成为纵火犯;他竟衔着燃得红红的烟卷儿,两次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