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4/94页)
“我们这就来赴约会啦。”汉斯·卡斯托普高声说,一双眼睛却紧紧盯住屋角里可怕的雕像,而不是望着这间出人意料的屋子的主人。纳夫塔称赞哥儿俩说话算话,客气地伸出小小的右手来,意思是请他们在罩着绸套子的靠椅上就座。可汉斯·卡斯托普却着了迷似的一径朝那木头雕像走去,双手叉腰,歪着脑袋,站在像前。
“瞧,您这是什么!”他低声嘀咕着,“太棒啦!从来没见过更生动的苦难!一件老古董,自然啦!”
“十四世纪,”纳夫塔回答,“显然产生于莱茵河地区。给您留下很深的印象?”
“太深啦,”汉斯·卡斯托普说,“这样的作品不会不给观看的人留下印象。我从未想到,有什么东西能像这样既如此丑——请原谅——又如此美。”
“一个心灵与表象的世界的作品,”纳夫塔说,“总是在美的面前显得丑,在丑的面前显得美,规律如此。它表现的是精神美,而非肉体美;肉体美是绝对愚蠢的。而且它也抽象,”纳夫塔补充道,“肉体之美是抽象的。只有内在的美,虔诚的表现之美,才是实际存在。”
“您的区分与归类非常正确,谢谢。”汉斯·卡斯托普说,“十四世纪?”他希望证实一下……“一三××年?不错,照书本里讲那还是中世纪;在一定程度上,这座雕像也印证了我最近取得的对中世纪的认识。我本来对此全然无知,从本质上讲,我是个搞技术的人。但到了山上,中世纪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在我脑子里变得形象了,不再遥远了。那时候还没有经济社会学,很显然。他叫什么来着,那位雕刻家?”
纳夫塔耸了耸肩。
“这有什么要紧?”他反问,“我们用不着提这样的问题,因为当初在它产生的时候,人家也不曾问过。回答只能是作者系某位先生,如此而已,于是就成了佚名的和大家共同的作品。此外可以断定是中世纪后期的风格,哥特式,富于苦行主义的特征。您再不会发现有丝毫的掩饰和美化,而罗马时代在表现钉上十字架的耶稣时,还相信必须那样;没有王冠,没有对于尘世和殉道之死的庄严肃穆的胜利。只剩下苦难和肉体软弱的强烈表现。只有哥特式的趣味,才是地道的悲观和苦行主义的。您大概不知道伊诺曾三世那篇叫做《人生的苦难》的文章吧——一篇极其富于睿智的杰作,产生于十二世纪末叶,但直到出现这样的艺术作品,才算获得了形象的阐发。”
“纳夫塔先生,”卡斯托普舒了一口气说,“您刚才强调的每一句话都令我感兴趣。‘富于苦行主义的特征’,您说?我一定将它牢牢记住。先前您还讲什么‘佚名的和大家共同的’,看来也值得好好考虑。您猜得对,很遗憾,我确实不知道那位教皇的著作——我猜想,伊诺曾三世是位教皇。他那作品是苦行主义和充满睿智的,我理解得对吗?我必须承认,我从来不曾想象,这两者可以并行不悖。但是,一旦认真审视,我马上豁然开朗,当然了,一篇探讨人间苦难的论文,它已为表现睿智提供了机会,以牺牲肉体为代价。这篇文章还找得着吗?我将我的拉丁文拼拼凑凑,没准儿也还啃得动。”
“这本书我有,”纳夫塔回答,同时脑袋冲书柜那边歪了歪,“您想读就拿去。不过,让咱们坐下来好不好?从沙发上您一样看得见雕像。再说咱们的茶点也正好送来了……”
送茶点的是那个小听差。他端着个包银的漂亮筐儿,里边盛着切成一片一片的蛋糕。可跟在身后穿过敞开的门敏捷地闪进来的是谁啊?那么文雅地微笑着,那么连声地高叫着:“天哪!”“天哪!”原来是住在楼上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他是准备来陪陪客人的。他说他从小窗户看见表兄弟俩来了,便赶紧写完正在写的那一页百科全书的稿子,以便也下来坐一坐。他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与表兄弟俩在“山庄”的老交情使他有权这样做,再加上他与纳夫塔的过从和交流显然也挺来劲儿,虽说他们俩之间存在着深刻的意见分歧——纳夫塔呢也漫不经心地招呼他,毫不感到意外的样子,把他当作理所当然的与会者。可尽管如此,他的到来仍清清楚楚地使卡斯托普产生了两个印象。第一,他感觉,塞特姆布里尼插进来是为了不让他和约阿希姆,或者干脆讲是为了不让他跟那个小丑八怪单独呆在一块儿,是为了以其自身的存在来达到某种教育作用的平衡;第二,显而易见,他也完全不反对,而是十分乐意利用这个机会离开自己的小阁楼,到纳夫塔用绸子包裹着的雅室中来呆一呆,并且共进那精美的茶点。这时他搓了搓自己那双皮色发黄、手背靠小指一侧长着黑毛的手掌,然后便取过一片蛋糕吃起来。在这切得窄窄的卷曲的蛋糕片上,布满了网络状的巧克力馅;塞特姆布里尼赞不绝口,显然十分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