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3/94页)
汉斯·卡斯托普想出一个很特别的词儿,来称呼他在这风景优雅的隐退之所进行的严肃的思维活动:他管它叫“执政”——这个男孩子们在游戏时使用的词儿,他用来称呼他所喜欢的一种消遣,虽然在进行这样的消遣时,总有恐惧、晕眩以及种种内心的骚动随之产生,而且使他面孔更加火烧火燎。由此还造成了他必须戴硬衬领的后果,他同样不以为然,相反倒觉得这挺适合他“执政”的身份;“执政”这个词儿使他面对生命的最高创造,在内心深处生出了荣誉感。
丑陋的纳夫塔在驳斥英国的经济社会学时,称生命的最高创造为“主的人”。有什么奇怪呢,汉斯·卡斯托普拖着约阿希姆去拜访这位小个子,并认为这样做是在履行自己平民的职责,符合他“执政”的利益?塞特姆布里尼不乐意见到这个情况——汉斯·卡斯托普够机灵敏锐的,能清楚地感觉出来。第一次见面已令作家不舒服,他明明白白地力图阻止;出于教育的考虑,他不想让年轻人,具体地讲特别是他卡斯托普——狡猾的“问题儿童”自忖——与纳夫塔结识,尽管他自己却和此人打交道、谈问题。那些教育者正是如此。他们允许自己接触有趣的事物,自称已具备承受能力,对年轻人却禁之唯恐不严,并要求他们自己感到没有承受能力。幸运的是,摇风琴的街头艺人并不当真拥有禁止年轻的卡斯托普干什么的权力,也不曾试图这样做。“问题儿童”只需将自己的机敏掩饰起来,佯装天真无邪,就不会有任何障碍阻挡他友好地接受矮小的纳夫塔的邀请——事实上,第一次见面后不几天,他就好歹拖着约阿希姆一道这么做了,那是在一个礼拜日的下午,于主要的静卧结束以后。
顺着大路从“山庄”疗养院往下走,没几分钟就到了那幢篱门上缠绕着野葡萄藤的小屋前。他们走进院子,避开右边通小商店的入口,爬上一道窄窄的褐色楼梯,来到楼上的一扇门前,在门铃旁边只钉着女装裁缝卢卡切克的名牌。来替他们开门的是一个穿着挺像号衣的半大男孩;他的上衣带着条饰,脚上打着绑腿,头发剪得短短的,红扑扑的面孔,一个标准的小听差。他们问纳夫塔教授先生可在府上,并再三告诉小听差他们叫什么——因为他们没有名片——让他去向纳夫塔先生——他自己不爱用头衔——通报。与楼门正对着的房门敞开着,可以看见裁缝作坊的里边。只见卢卡切克盘腿坐在一张台子上,礼拜天还在那儿赶活儿。他面色苍白,头顶光秃,长着一个特大的塌鼻子,黑色的八字胡一直拖到两边的嘴角底下,给人一个有苦难言的印象。
“您好!”汉斯·卡斯托普招呼道。
“好咧。”裁缝带着瑞士当地口音回答,虽然这跟他的名字和外表都不相称,听起来只觉得做作和怪异。
“这么勤快!”汉斯·卡斯托普边点头,边往下说……“今儿个可是星期天呀!”
“一件急活儿。”卢卡切克没多余话,手仍不停地飞针走线。
“准是什么高贵行头吧,”汉斯·卡斯托普推测,“舞会上急等着穿还是怎么的?”
裁缝半天没回答,用嘴咬断线头,穿上新的线,然后才点了点脑袋。
“准会很漂亮?”汉斯·卡斯托普仍不住口,“您在上衣袖吗?”
“是的,上衣袖,替一位老夫人赶的,”卢卡切克说,带着浓重的波希米亚口音。这时候,小听差回来打断了门里门外的对话,说纳夫塔先生有请,并为年轻的先生推开右边两三步之外的另一道房门,同时托起了垂在他们面前的门帘。一进去,他们就看见纳夫塔穿着拖鞋,站在苔藓绿的地毯上迎候客人。
表兄弟对这间两扇窗户的工作室的豪华装修和陈设深感意外,或者说大吃一惊;整幢房子及其楼梯、过道是如此简陋、寒碜,让人万万估计不到里边会是这种景象。强烈的反差使纳夫塔室内的华丽装修带上一些原本不具有的童话色彩,在表兄弟俩眼中同样如此。总之,他的房间很讲究,甚至辉煌耀眼,只不过里边尽管有办公桌和不少书橱,却缺少男人的工作室的气质。房里绸子太多,桃红的,紫红的,比比皆是:用来替破门遮丑的门帘是绸子的,窗帷和整套软家具的罩子也是绸子的;这些家具分散在房内较窄的一头,正对着第二扇门,在一块几乎占据整堵墙壁的挂毯前面。它们是一些巴罗克式的靠背椅,旁边的扶手上也装了小小的软衬;椅子围着一张镶嵌了金属饰件的圆桌摆成一圈;桌子背后还有一张同样款式的沙发,沙发上配了丝绒靠枕。书柜占据了两扇门旁边的墙面。它们和办公桌,或者确切地讲和那个摆在两扇窗户之间、装着拱形滑动顶盖的老式写字台,都是用硬质桃花心木精制而成的;柜门镶着玻璃,玻璃里边绷着绿绸子。可是在沙发左边的屋角里,在一个蒙着红绸的基座上,可以看见一件艺术品,一件彩绘木雕——一座震撼人心的圣母玛利亚怀抱耶稣尸体的雕像,造型单纯、强烈以致于夸张:圣母披着盖头巾,紧皱双眉,嘴悲苦地微微张着,嘴角下斜,怀中抱着受难者,一个在比例掌握上原始蹩脚、在解剖学方面则显出无知牵强的男人形象,他那低垂的头上戴着刺冠,脸和身上血迹斑斑,在肋骨的伤口和手脚被钉子洞穿的地方,鲜血更像葡萄般大颗大颗地挂着。这件可怖的装饰,自然给纳夫塔裹在绸子里的房间平添了一份特殊情调。还有挂在书柜顶头靠窗那面墙上的壁毯,也显然是客户的功劳:它的纵向的条纹也是绿的,跟铺在红漆木头地板上的柔软的地毯完全一样。只有那低矮的天花板他毫无办法,光秃秃的,已开了一道道裂口,不过仍垂下来一盏威尼斯枝形吊灯。窗户被落地的淡黄色纱幔虚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