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2/94页)

他坐在溪水旁的老位子上,不过,没再流鼻血。一开始约阿希姆就断言他适应气候有困难,困难也确实出现了。不过,他还是取得了进步,过了十一个月已完全适应,也看不出将来还会有什么问题。他胃里的化学反应已经协调和适应,玛利亚·曼齐尼又抽出滋味来,他干枯的黏膜神经早已重新敏感地品出了这种价廉物美的产品的芬芳。跟往常一样,当雪茄所剩无多,他就每每带着一种近乎虔敬的心情,写信到不来梅去订购新货,尽管在国际疗养地的商店橱窗中,也有很富诱惑力的牌子陈列着。玛利亚不是代表着他与平原之间,一个游子与故乡之间的某种联系吗?举例说,比起他时不时地寄给自己舅父们的那些明信片来,它不是将这样的联系维持和保护得更有效吗?在他接受此地的时间概念,学会更加大度地掌握运用时间以后,他写明信片的次数渐渐的少了。为了更讨人喜欢,明信片上多半印着山谷中美丽的雪景或者夏天的景致,留着写字的空白仅仅够报告医生的最新诊断,报告一月一次的或者总的体检结果而已,诸如什么从听诊和透视两方面都有了明显好转,但身上的病毒尚未完全清除,他还有些发低烧,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还有一些小病灶存在,不过它们会彻底消失,只要他耐心疗养,就绝对不需要再回医院来,等等。他有把握,人家也不要求和指望他在信里写更多的内容;他与之通信的不是一个富于文学修养的家庭;他所收到的回信同样也是干巴巴的。在收到信的同时往往也收到家里汇来的生活费,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遗产的利息,与本地货币兑换起来非常合算;他从来都是旧的还未花光,新的已经寄来。信本身只是打的几行字,由雅默斯·迪纳倍尔舅舅签名,并附带转达着舅公以及有时也包括常在海上航行的彼得舅舅的问候和祝愿。

汉斯·卡斯托普最近向家里报告,贝伦斯顾问停止了给他打针。注射对这位年轻病人没有效,反而引起他头痛、食欲不振、体重下降和周身乏力,使他的体温升高了下不来。他的脸颊一直烧得红彤彤的,像是提醒人们,这棵从平原上温暖湿润的气候条件下生长出来的苗儿,他想服山上的水土气候就必须慢慢习惯,而目前尚未习惯——连贝伦斯顾问本人不是都还没有习惯,都一张脸老是发青嘛。“有些人永远习惯不了。”约阿希姆早就说过,而汉斯·卡斯托普看来正是这种人。还有那脖子打颤的毛病,他一上山就犯了,再也没有好过。不论走路也好,谈话也好,甚至眼下他在这遍地开满蓝色小花的地方沉思默想,回顾着几个月来的冒险经历,都免不了突然发作起来,以致他差不多像祖父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一样,也养成了戴讲究的硬衬领的习惯——每当使用它,卡斯托普总不免想起祖父的那些名叫“弑父者”的花边硬领圈,想起那个泛着金光的圆形洗礼钵,想起那一大串神圣的“曾……曾……曾……”以及类似的神秘血统关系,并且进而想到自己近一年来的生存状态。

普希毕斯拉夫·希培不再有血有肉地出现在他眼前,像十二个月以前那样。他已适应环境,不再产生幻觉,不再身子木无感觉地躺在长凳上,自我却滞留在遥远的过去——再没有那样的偶然遇合了。即便希培的模样还清晰生动地浮现在他眼前,也不会越出正常和健康的规范。在这之后,他多半会从胸前的口袋里拽出那块珍藏在钱包里并且用一个软信封裹着的信物来:一块薄薄的玻璃片,你要将它与地面平行地拿着,便黑黝黝的不透明;可是举起来对着阳光,它就会变得明亮起来,让你看见一个人影。那是一张人体透视片:肋骨、心脏、弧形的横膈膜和肺泡,还有肩胛骨和上臂骨,全裹在白色烟雾似的肉中;汉斯·卡斯托普曾经品过这肉的滋味,在那个失去理智的狂欢之夜。他端详着这件信物,然后把身子倚在那简单粗糙的长凳的扶手上,双臂交叉在胸前,头垂在肩上,耳里响着潺潺的溪水声,眼前盛开着蓝花一片,回味思想着过去的“一切”。这当儿,他敏感的心像突然停止跳动,突然向下沉落,又有什么奇怪呢?

在他眼前,浮现着有机生命的最高创造——人的形体,就像那个繁星满天的夜里,他在钻研深奥的学问后一个样。对于年轻的卡斯托普来说,与人体的内部观察相联系,还存在一些个问题和差异;好心的约阿希姆可以认为自己没必要管它们,他作为一个平民却感到有责任搞清楚。即使他在平原上从来不曾碰见过它们,将来也不会再碰见,但是在这儿都碰见了,不得不加以正视。因为在这海拔五千英尺的与世隔绝的山上,他可以俯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可以沉思默想——还有浸润性的病毒使他的生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脸上的燥热发烧正是这亢奋的表现。这么思索着,他想起了塞特姆布里尼,想起了这位像街头摇风琴的穷艺人似的教育家。他的父亲出生在希腊,他把对人类之爱解释为政治、造反和争论,在人性的圣坛上为市民祭祀戈矛。他还想起了克洛可夫斯基“病友”,想起了近来博士在那暗室里为他做的事,思考着精神分析的两重性,想弄清它是更加靠近真理有助于科学进步呢,还是与坟墓及其发臭的解剖学更加亲密。他把祖父和外祖父的形象从记忆里召唤出来,将他们摆在一起进行对比:他们一个富于反叛精神,一个忠于皇帝,出于不同的原因,两人都穿着黑衣服;汉斯·卡斯托普掂量着他们各自的尊严。接着,他又开始思索那些涵盖广泛的概念群,诸如形式与自由,精神与肉体,荣誉与耻辱,时间与永恒——然而,当想到耧斗草又已经开花,一年快过去了,他突然感觉头晕得很厉害,虽然持续时间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