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4/78页)
“不想,这样做太幼稚。背着医生跳舞。一旦贝伦斯回来,大家又急急忙忙坐到椅子上,不是太可笑了吗,这!”
“你真这么尊重他?”
“尊重谁?”她的问话短促而又异样。
“贝伦斯呗。”
“去你的贝伦斯吧!再说这儿跳舞也嫌窄。何况在地毯上……咱们还是看跳舞得了。”
“好,看就看。”卡斯托普附和道。他脸色仍然苍白,用他那双像祖父一样富有思想的蓝眼睛,从克拉芙迪娅的身旁望过去,看着一帮子戴上了假面的肺结核病人,在这边的大厅和那边书写室中蹦来跳去。其中有搂着蓝衣亨利的哑大姐,有身着燕尾服和白马甲,装扮成了舞会先生的萨洛蒙太太。只见穿衬衫的胸部高高隆起,却画着胡须,戴着单眼镜,由一双从极不协调的男式黑长裤下伸出来的漆皮高跟鞋支撑着,在那儿进行旋转。她搂着的舞伴是个小丑,一张白脸上嘴唇涂得血红,目光畏畏缩缩的跟患白化病的兔子一样。披小斗篷的希腊人穿着淡紫色的紧身裤,迈着均匀的步子,围着穿袒胸露背深色闪光长裙的拉斯穆森跳来跳去。身着和服的帕拉范特检察官以及伍尔穆勃朗特总领事夫人和小青年根泽,他们甚至臂膀挽着臂膀,跳起了三人舞。至于施托尔太太嘛,她则跟自己紧抱在心口上的扫帚在跳;她亲昵地抚摩着扫帚的鬃毛,好像那是一个站在面前的男人的头发。
“看就看吧。”汉斯·卡斯托普机械地重复着,在钢琴声中,他们嗓音很低,“咱们就坐在这里旁观,像在梦里一样。这对我就像做梦,你必须知道,我们这么坐着就像做梦——一场深沉、迷茫的梦;要做这样的梦,必须睡得很沉很沉才行啊……我是想说,这是一个我熟悉的梦,一个我曾长久追求的梦,一个漫长、永恒的梦。是啊,像现在这样与你促膝而坐——就有永恒的意义啊。”
“好一位诗人!”克拉芙迪娅道,“小市民、人文主义者再加上诗人——这就等于标准、地道的德国人了!”
“我担心,我们根本谈不上是标准、地道的德国人,”卡斯托普回答,“不,我们也许只是——生活中的问题儿童罢了,仅此而已。”
“说得很好。那么你再说说……早一些做这个梦,是不是也不太困难呢。阁下您下定决心来跟您的女仆我搭话,是不是嫌晚了点呢。”
“有什么必要谈话?”卡斯托普问,“干吗谈话?谈话呀、讨论呀什么什么的,我承认,是共和主义者的事。不过我猜想,同样也是作家诗人们的事。咱们疗养院有一位病人,我跟他甚至已经交上朋友,就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他刚才还对你咬了一阵耳朵来着。”
“算是吧。他无疑十分健谈,能说会道,有些个过分热衷此道,动不动就给你朗诵几句诗文什么的——不过他能算诗人吗,这老兄?”
“真是抱歉!我还无缘进一步结识这位高贵的骑士。”
“这我相信。”
“噢!你相信。”
“怎么啦?我刚才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你肯定发现了,我是不常讲法语的。不过跟你在一起,我就宁愿讲法语而不讲自己的母语德语了,因为对我来说,讲法语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模棱两可,不负责任,就像说梦话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好像明白一点。”
“这就够啦……讲话是件难受的事,”卡斯托普继续说,“人进入了永恒的境界,就什么也不用讲了。在永恒的境界里,人可以率性而为,你知道,如果想画一只猪就只管仰头闭眼画得了。”
“说得真好!无疑你已经置身永恒,看来你对永恒已经认识得十分清楚。你真是个好动脑筋的幻想家,我得承认。”
“是啊,”汉斯·卡斯托普说,“要是我再早点有机会和你谈话,那我就会称你作‘您’了!”
“那也好。可那你是不是一直想称我为‘你’呢?”
“是的。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你’称呼你,今后也将永远以‘你’称呼你。”
“这可是有些过分,我必须说!不过呢,你再也没有多少机会称我为‘你’喽,我就要离开了。”
离开这个词好久才真正钻进了汉斯·卡斯托普的意识,使得他一跃而起,茫然四顾,像个刚刚让人从迷梦中惊醒的人一样。他们刚才的交谈进行得很慢,汉斯·卡斯托普讲法语有困难,需要反复思索。钢琴声沉寂了片刻,现在又响起来了;而今是曼海姆人在那里弹奏,他顶替那个斯拉夫小伙子,换上了自己的乐谱。恩格哈特小姐坐在他身旁,帮助他翻谱纸。多数的疗养客看来已进入了水平状态。他俩前面已经没再坐任何人。阅览室里有些人在玩儿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