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3/78页)

然而情况变了,那边的闭眼画猪比赛已近尾声,尽管还有人在画,却不再有观众了。名片都给涂抹得乌七八糟,谁都上去检验了一下自己的无能,桌边眼下人很稀少,另一种时髦消遣开场了。有人发现大夫都已经走了,便突然喊一声该跳舞喽,于是立马拖开了桌子。在书写室和钢琴室的门边上安排了观察哨,目的是一旦发现“老头子”、克洛可夫斯基或者护士长又回来了,好马上发出信号,让舞会及时停下来。一位年轻的斯拉夫疗养客富有表情地敲击着胡桃木钢琴的键盘,在由圈椅和靠椅围成的不规则圆圈中央,带头的几对儿已经翩翩起舞,还有些人却坐在椅子上当观众。

汉斯·卡斯托普离开摆酒碗的圆桌,一摆手表示“去你的吧!”他瞅见小沙龙里空着位子,便用下巴点了点,然后坐到了右手靠门边的那个隐蔽角落里。他一言不发,兴许是觉得音乐太吵了吧。他替舒舍夫人拖过来一把椅子,一把所谓的凯旋椅,木头框架,绷着割毛绒的靠背和坐垫。他把椅子替她安放到适才指点的位置上,自己却弄来一把吱嘎作响、扶手活动的藤椅坐下;他与她面对面坐着,身子探向她,胳臂撑着扶手,手里拿着她那支铅笔,双脚却缩回到了椅子底下。克拉芙迪娅却深深埋在软椅里,以致膝头高高地拱了起来,可就这样仍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跷起二郎腿,让一只脚在空中摇来晃去;她脚上穿着紧绷绷的黑色丝袜,踝骨突出在漆皮鞋的边沿外面。在他们前面,有些坐着的疗养客站起来准备跳舞,把位置让给站累跳累了的客人。眼前于是人来人往。

“你穿着一件新衣服啊。”为了找借口欣赏她,卡斯托普说;但她却回答:

“那又怎么样?你对我的穿戴倒挺熟悉哩?”

“我说得不对吗?”

“对。它是我新近才叫人缝的,在村里的卢卡切克师傅那里。他替山上的女士们做了许多衣服。你喜欢吗?”

“很喜欢。”他回答,说着再一次盯着她看,然后才垂下眼睛,“想跳舞吗?”他还问了一句。

“你想跳吗?”她眉毛一扬,笑嘻嘻地反问;他却回答:

“乐意奉陪,如果你也乐意。”

“你可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老实喽,”她说,他以笑声进行反驳,她便进一步讲,“你表兄已经规规矩矩地走了。”

“是的,他是我的表兄,”卡斯托普毫无必要地证实道,“我也早看见他走了。肯定已经上床了吧。”

“他为人一丝不苟,品行端正,是个标准德国青年。”

“一丝不苟?品行端正?”他重复道。“我听法语比说法语好。你是想讲他严肃古板。你认为我们德国人严肃古板吗——德国人一般都这样?”

“我是说你那位表兄。不过说句老实话,你们是有些小市民气。你们爱秩序胜过了爱自由,全欧洲的人都知道这点。”

“爱……爱……什么叫爱?这个词儿太花哨,意义太不确定。‘因为是别人的,所以就最可爱,’正像我们的一句俗语说的。”卡斯托普回答,“最近我有时思考自由这个问题,”他继续说,“就是讲,我常常听见这个词儿,于是就进行思考。我想用法语谈谈我的想法。所有欧洲人所谓的自由,比起我们对秩序的需要来,不是更加庸俗,更加小市民气吧——我想说!”

“天哪!真有意思。你在发这通奇谈怪论的时候,真正想到了你的表哥吗?”

“不,你知道他确实是个正派人,生性淳朴善良,不叫人担心。但他不是小市民,而是一位军人。”

“不叫人担心?”克拉芙迪娅吃力地重复着……“你的意思是,他身心健全,没有什么毛病?可我听说他病得很重哩,你这可怜的表兄。”

“这是谁说的?”

“这儿的人都传遍啦。”

“贝伦斯顾问告诉你的吗?”

“也许是叫我去看他的画时对我讲的。”

“也就是说:在给你画肖像的时候?”

“可能吧。你觉得那张像画得怎么样?”

“很好嘛。贝伦斯把你的皮肤的色调画得跟真人一样,确实十分逼真,害得我也想当一名肖像画家,以便有机会琢磨你的皮肤来着——像他那样!”

“明明白白地说德语好吗!”

“噢,我说德语,也说法语。这是一项既涉及艺术又涉及医学的研究——总之,你肯定明白,是有关人的学问的研究啊。怎么样,你想跳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