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2/78页)

突然卡斯托普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用听着挺悦耳的外语:

“喂!工程师,等一等!别这么当真,工程师!理智一点儿,明白吗!真是疯啦,这小伙子!”

可汉斯·卡斯托普用自己的声音压过了那人的声音。我们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原来他离开了狂欢的人们,正大声喂喂喂地叫喊着,同时朝头顶上甩起一条胳臂——这个手势在他家乡很普通,但却没法用一句话说清楚它的含义。然而汉斯·卡斯托普仿佛又站在用砖块铺砌的院坝中,从近在跟前的距离,盯着突出的颧骨上边那双混合着蓝灰绿三种色泽的细眯眯眼睛,对那人说道:

“你也许有支铅笔吧?”

他脸色惨白,惨白得就跟那次独自散步后满身血污地回到报告厅时一样。由于面部血管神经的影响而供血不足,年轻人失血的脸颊苍白、冰凉地凹陷了下去,鼻子因此显得更尖削,眼睛底下的面部呈铅灰色,看上去简直跟死尸一个样。可是受交感神经的支配,汉斯·卡斯托普的心却狂跳不已,因此根本别想均匀地正常呼吸,而且由于体内皮脂腺作怪,年轻人全身感到一阵阵寒栗,连毛发也直竖起来了。

面前这个头戴纸质三角帽的女人从上到下打量着他,脸上挂着微笑,只是在这笑容里面,对他丧魂落魄的样子不含有任何的同情,没流露任何的担忧。说到底,对一个爱她爱得发狂的追求者,女人是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同情,什么叫担忧的——在爱情问题上她显然比男人更加成熟老练,而男人永远不可能精于此道,也就永远只能忍受她的讥讽,使她幸灾乐祸。设若能够得到她的同情和体贴,他自然也就会感激不尽喽。

“问我吗?”光膀子的女病友回答道,“是的,也许。”在保持了长时间心照不宣、相对无言的关系之后,第一次搭话无论如何还是让她的微笑和嗓音里出现了激动——那是一种狡猾的激动,已经过去的一切一切,全被它悄悄地包容进眼前的一刻了,“你很好胜……你这人……真……性急。”她继续说,发音富有异国情调,尤其是带弹音的r很特别,发元音e嘴也张得太开,整个语调含着讥讽,特别是“好胜”这个词儿,由她那微显沙哑但却悦耳的嗓音加重语气说出来,就更是异国情调十足——这时她的手开始在皮包里翻找,眼睛也在里面搜寻,终于从一块先露头的手绢底下拈出来一支银色小铅笔,这笔如此的纤细、脆弱,完全是女人家当装饰的物件儿,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当年的那支,那第一支才真正合手好用,地道实在啊。

“这儿呢。”她操着法语说[33],说时把小铅笔削过的一头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轻轻摇晃着递到卡斯托普眼前。

由于她是爱给不给的样子,他呢同样也欲接不接,也就是把手举到离铅笔很近的相应高度,伸开了指头像是要抓但并没真去抓,从铅灰色的眸子中射出来的目光则游移不定,一会儿盯着铅笔,一会儿盯着克拉芙迪娅那鞑靼人似的面孔。他张着失血的嘴唇,而且一直是这么张着没有闭拢,好像说话也无须动嘴似的。他道:

“你瞧,我就知道你会有铅笔。”

“不过请小心点,它很容易折断,”她说,“用时得这么旋开它,你知道。”

说时两人的脑袋已凑到铅笔上方,由她告诉他使用方法,也就是通常都使用的机械原理,即一拧动螺丝,一根细如针尖的笔芯就会从笔管中伸出来;看样子多半是根写起来不怎么清晰的硬铅笔芯。

他们靠得很近地面对面站着,身体都微微前倾。今晚上由于他穿着社交的礼服,所以戴上了僵硬的衣领,下巴可以支撑在上面了。

“细尽管细,不过却是你的。”卡斯托普望着铅笔说,额头几乎碰着对方额头,嘴唇却一动不动,结果“不”字只得敷衍了事。

“哦,你还挺逗。”她笑了笑回答,说罢挺直身子,把笔交给了他——上帝知道,他脑子里显然一片空白,哪儿还逗得起来哟——“去吧,加加油,好好地画一画,画出你自个儿的风格来!”在打发卡斯托普离开时,她那方面似乎也想逗他一逗。

“不,你还没有画过哩。你也须画画。”说时吞掉了必须的必字,一边还后退一步做出准备走的样子。

“我?”在重复他的话时她显得又很吃惊,不过似乎主要不是对他提出的这个要求,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仍旧站在那儿,微笑中带着一些个迷惘,随后像受到他那后退动作的磁力吸引一样,也跟着朝摆酒碗的桌子移动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