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0/78页)
“打心眼儿里?”
“打心眼儿里,是的,你可以相信我。我们一块儿呆在山上已经这么久啦——七个月,你算算吧;对于我们此地山上的人们来说,这还不算很久,可是以平原上的标准回顾回顾,就已经很长时间了啊。喏,咱俩一块儿共同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就因为生活让你我相聚在这里,我们几乎每天见面,经常进行有意思的交谈,谈的部分话题是我在山下时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可在这里完全相反,它们对我不但重要,还有切身的关系,因此我们每次一谈起来,精力都高度集中。或者这么讲更好,每当你给我阐述人道主义什么的,我都全神贯注;因为自己过去对这个问题完全无知,我自然发表不了什么意见,只是每次都觉得你讲的有意思极了。通过你我知道了许多,懂得了许多……有关卡尔杜齐的谈话只是其中一点点,可是联系着共和国思想讲美好的文体风格,或者结合着人类进步阐明时间的本质,意义就大啦——反过来说,没有时间也就不可能有人类进步,世界将只是一潭死水,一个臭水坑——如果不是你,我哪会知道这些!我简单称你‘你’,而不再用尊称,请原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好。你坐在这儿,我干脆叫你‘你’,这就够啦。你不是一个有名有姓的随便什么人,你是一位代表人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你是这个地方的代表,是我的代表——你就是嘛,”汉斯·卡斯托普拍了一下桌子,以示强调,“现在我要谢谢你!”他继续说,说着把自己盛香槟和葡萄混合酒的杯子,推到塞特姆布里尼的小咖啡壶跟前,像是要在桌子上跟他碰杯似的——“感谢你,为了这七个月来你对我的友好关照;感谢你,给了少不更事、对许多事情都还陌生的我以帮助启迪,努力地影响我,纠正我在立身行事方面的种种失误,完全不图报偿,有时以典故进行讽喻,有时进行抽象的说理分析。我清楚感到是时候了,该为此,该为这一切,向你表示感谢;如果我是个坏学生,是个你所谓‘生活中的问题儿童’,也该请求你原谅。你这么讲的时候,我很感动,而且每次想起也很感动。一个问题儿童,确确实实,对于你和你的教师天职而言,我确实是个问题儿童,正如你在咱们见面第一天就说的——自然,这也是你教给我的事物之联系之一,即人道主义和教育学的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肯定还会想起更多的联系。请你原谅我,别往坏处想我好吗!我祝你健康,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为了你消除人类苦难的文学追求,让我干了这一杯!”他说完一仰头,咕噜咕噜几口喝完了混合酒,然后站起身来,“现在咱俩到其他人那边去吧。”
“听我说,工程师,您这是怎么啦?”意大利人满眼惊疑地问,同样站起了身来,“您的话听起来像诀别……”
“不,干吗诀别?”汉斯·卡斯托普避免正面回答。他不仅言语回避,行动也回避,只见他上身转了一个弯儿,靠向了正好来请他们的女教师恩格哈特小姐。她报告说,宫廷顾问在钢琴室里亲手开了一桶潘趣酒,以院方的名义招待大家。二位先生请赶快过去,如果他们还想喝一杯的话,她说。于是他们就过去了。
果然,贝伦斯顾问站在钢琴室中间铺了白桌布的圆桌边上,举着一把勺子,正从一只大斗碗里舀热气腾腾的酒浆;围在四周的疗养客们则纷纷把擎在手里的高脚杯伸向他。今天贝伦斯院长的外表也添上了些许狂欢节的色彩,尽管仍穿着白大褂——大夫的职责他一刻也不能放下嘛——但头上却戴了一顶货真价实的土耳其圆筒帽,鲜红的颜色,黑黑的流苏,流苏在他耳朵上摆来摆去——这样的打扮,这帽子和流苏搭配在一起,对他来说就够了,就足以把他那本来就非凡的外表提升到放纵无度,惊世骇俗。长长的白大褂使宫廷顾问的身材显得异常高大,如果再把他弯曲的脖子拉直了一起算上,那他简直高得像个巨人,然而与此同时那色彩斑驳、形状怪异的脑袋却偏偏很小很小。至少在汉斯·卡斯托普看来,顾问的模样还从来不曾像今天戴着这顶傻瓜帽子一样稀奇古怪:短而扁平的鼻子,面孔红中泛青,淡黄色的眉毛底下鼓突着一双蓝色风泪眼,在向上噘得跟弯弓似的嘴巴上面,斜吊着两撇淡黄色的八字胡须。只见他既想扭头避开从大斗碗里升腾起来的蒸汽,又得用勺子从大碗里舀酒,并让这甜滋滋的褐色酒浆画着弧线注入伸到面前的一只只杯子里去,他一边舀一边嘟嘟囔囔地为自己鼓劲加油,引得桌子周围发出阵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