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6/78页)
“他要是下山回德国当兵去,就很可能会完蛋。”
“会完蛋?会死?这个词很可怕,不是吗?不过很奇怪,今天听见这个字眼,我内心震动并不大,说到底就像听见一句口头禅,正如‘可吓了我一跳’也只是口头禅一样。想到死亡我并不害怕,心里反倒平静了。我不会悲痛欲绝,不论是我善良的约阿希姆死了,还是我自己死了;现在呢,我却听说,他快死了。要真是这样,那他的情况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我认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他已经得到死神的青睐,我却为得不到青睐而痛苦,真是有意思!——在拍X光片的候诊室里,你曾跟我表兄聊过,也许还记得吧。”
“是的,记得一点点。”
“也正好在那天,贝伦斯给你做了透视!”
“是啊,那又怎样。”
“天哪!片子在身边吗?”
“不,当然在房里。”
“噢,在你房里。我的却总是放在身上的皮夹中。要我给你看看吗?”
“谢谢了。我没好奇得那么厉害,再说也就那么回事。”
“不过我已经见过你外在的肖像了,所以更想看看你内在的肖像,它让你放在了房间里……那让我另外提个问题!一位住在‘村’里的俄国绅士常来看你,他是谁呀?这个人来找你干什么?”
“我必须承认,你是位干练的密探。好吧,我来回答你这个问题。不错,是有一位身体有病的老乡,他是我的朋友。几年前我在另一家温泉疗养院认识的。我俩的关系吗?喏,告诉你,关系就是一块儿喝茶,一块儿吸两三支俄国香烟,还一块儿谈天说地,关于人呀,上帝呀,人生呀,道德呀,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问题。我能汇报的就这些,该满意了吧!”
“还谈过道德!——那么,就道德问题,你们二位有何高见?”
“道德?对此你也感兴趣?好吧,我们以为,不应该从德行中寻找道德,也就是说在理性、在自律、在良好的风尚以及举止端正中,是见不出道德的;而是恰恰相反,我以为只有在罪孽中,只有当自己陷入了危险、有害乃至可能招致毁灭的境地,才可能寻找到道德。在我们看来,失去自己和毁灭自己,比起保全自己要道德得多。一些名声很大的道德家根本不是真有德行的人,而是作恶多端的坏蛋、冒险家和罪犯,可他们却来叫我们谨遵基督教义,对罪恶和苦难逆来顺受。这一切叫你听得很不入耳吧,是不是?”
汉斯·卡斯托普缄默不语。他仍然像一开始似的坐着,两只腿交叉在吱嘎作响的破藤椅下面,身子俯向躺在跟前的这个头戴三角帽、指头间夹着铅笔的女人,用他祖父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那双蓝眼睛仰视房里,发现房间已经空了。狂欢的疗养客们全都散了。斜搁在对面大厅角落里的钢琴旁边,曼海姆来的病友还仅用一只手在弹奏,琴音低沉轻柔而且断断续续;坐在他身旁的女教师则翻着放在膝上的谱纸。当汉斯·卡斯托普与克拉芙迪娅·舒舍中断了谈话,钢琴手也完全停止了弹奏,把那只刚才轻触琴键的手垂到了怀里;恩格哈特小姐呢,却继续盯住乐谱出神。从狂欢的客人中仅剩下来的这四位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默持续了好几分钟。在它的压迫下,坐在钢琴旁的一对儿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低,曼海姆人的头快碰到钢琴的键盘,恩格哈特小姐则几乎俯在乐谱上。终于,像达成了默契似的,两人同时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然后踮起脚尖,有意避免转过头去瞅那还有人坐着的角落,缩着脑袋,向前平伸出手臂,轻手轻脚地穿过书写室和阅览室,最后,曼海姆人同恩格哈特小姐双双销声匿迹了。
“一个接一个地走啦,”舒舍夫人说,“这是最后两位,夜已经深了。是啊,节已经过完,狂欢节,它已经结束了!”说着她举起双臂,用两只手同时从自己淡红色的头发上端下那纸制的三角帽,露出了像花环一样盘在头上的发辫,“您知道,这以后又是什么吗,我的先生。”
谁知卡斯托普只是闭着眼睛作了否定,连坐着的姿势都一点也未变。他道:
“绝对不,克拉芙迪娅。绝对不会再以‘您’称呼你,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如果可以这么讲的话——应该可以这么讲。在我们文明的西方,在人道主义盛行的西方,‘培育’成了这样一种称呼自己亲近的人的形式,‘培育’成了这样一种礼节,我感觉的是太小市民气,太迂腐刻板了。‘形式’在此究竟有什么意义?‘形式’,纯粹文化意义上的迂腐刻板!你们两个,你和你的老乡兼病友,你们有关道德的那些说法——你真以为叫我出乎意料吗?难道你真当我是个大傻瓜?你说,你究竟怎么想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