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78页)

塞特姆布里尼脸对脸站在汉斯·卡斯托普跟前,为了终于结束自己的演说,他最后这几句话讲得既轻且快。这时汉斯·卡斯托普也即将获得解救:约阿希姆手拿着两张明信片跨进阅览室,打断了塞特姆布里尼的谈话;他呢却随机应变,表情立马显得轻松随意,给他的弟子——要是能这样称呼汉斯·卡斯托普的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是您啊,少尉!您肯定找您表弟啦——对不起!我和他在这里谈得起了劲儿——我们感觉不错,甚至发生了小小的分歧哩。他是个不坏的辩论对手,您的表弟,只要他感觉合适,争辩起来也够咄咄逼人的不是。”

关于人体的学问

汉斯·卡斯托普和约阿希姆·齐姆逊午饭后坐在花园里,身上穿着白裤子和蓝上衣。仍然是深受赞誉的十月里的一天,既温暖又轻松,同时充满着节日气氛却又不无形势即将严峻的预感:山谷南面的天空一片蔚蓝,山谷里道路交叉纵横,村舍错落有致,一块块牧场依旧泛着青绿,从山壁上稀疏的林间则飘来阵阵牛铃声——这由金属撞击出的、平和单纯的乐音,在稀薄、宁静、空漠的氛围中回荡,是那样的清脆,那样的无所干扰,自然加重了这高山地区的肃穆气氛。

哥儿俩坐在花园尽头的一条长凳上,面对着一片栽满枞树苗的半圆形苗圃。——这地方位于一块用栅栏围起来的平台的西北边沿;平台高出谷地约五十公尺,构成了山庄所占用地皮的底座。两人缄默无语。汉斯·卡斯托普抽着雪茄。他正与表兄打肚皮官司呢,因为这位饭后不肯去参加露台上的社交活动,而硬逼着他来到这静悄悄的花园里,消磨掉去完成静卧任务之前的时间。约阿希姆真太霸道啦。严格地讲,哪里还是什么不分彼此的好哥儿俩。既然志趣不同,他们就可以分开。汉斯·卡斯托普可不是专门来这里陪他约阿希姆的,他自己同样是疗养员。他心里恼火,也可以坚持只在心里恼火,反正还有玛利亚·曼齐尼抽嘛。他双手插在上衣侧面的口袋里,向前伸出穿着棕色皮鞋的双脚,嘴里含着长长的、淡灰色的雪茄;这雪茄的消费尚处于最初阶段,就是说:平齐的头儿上烟灰还没抖掉,烟卷儿尚含在嘴唇的中间,因而斜吊在那儿;在结结实实吃了一顿午饭之后烟味儿正好着喽,而眼下他刚好又重新完全抽出了它的滋味。如果说他对此间环境的适应只要求他习惯自己的不习惯——其中涉及他胃部的化学机理,他干燥而易于充血的黏膜神经,那么这适应过程显然已圆满结束:不知不觉地,也未能跟踪到逐渐的进展,在这五六十或者七十天里就出现了变化,对那精工烤制的、起刺激或者麻醉作用的烟草,他又恢复了全身心地受用的惬意感觉。他庆幸自己又有了这份能耐。心理的满足增强了生理的享受。在卧床静养期间,原已带来的两百支雪茄有了节余;剩下来的部分眼下仍旧在那里。与此同时,在寄冬衣的时候,他又让萨勒恩大娘顺便寄来五百支不来梅产的同一牌子的雪茄,以满足长期需要。雪茄装在一些漂亮的描金小漆盒里;盒子上画着一只地球仪、许多勋章和一座四周飘扬着旗帜的展览馆。

哥儿俩正这么坐着,瞧吧,贝伦斯宫廷顾问就穿过花园走来了。他今天在餐厅里与病员们共进了午餐;在萨洛蒙太太的桌上,人们看见他在汤盆前面合上了一双大手。随后大概又在露台上呆了一会儿现了现身,看样子又表演了快速穿靴带的技巧,为某个还无缘看他表演的病人。眼下他正踩着花园里的碎石小径,没披白大褂而是穿着一件小方格子的燕尾服,慢悠悠地走来了。头上的硬礼帽推到了后脑勺上,嘴里也斜叼着支黑乎乎的雪茄,他猛力地吸着,随即喷吐出一串串白色的大烟圈儿。他的脑袋,他脸颊烧得青紫的面孔,他粗短的鼻子,他那双湿漉漉的蓝眼睛,那一撮小胡子,所有这一切和他那高长细瘦、伛偻曲折的身材相比,和他那硕大的手和脚相比,都显得太小气啦。他有些神经质,见着表兄弟俩显然吓了一跳,因为又偏偏正好走向他们,所以甚至尴尬地停了一停。他以惯用的方式招呼他们,快活而又健谈的样子,“瞧啊,瞧啊,提摩修斯!”[10]他道,同时祝他们新陈代谢旺盛,并用手按住他们,不准他们站起来向他表示敬意。

“免了,免了。跟我这么干脆的人还客气个啥。对我完全用不着,二位都是病人不是。你们不必这样子。有病就是有病嘛,没任何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