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3/78页)
“您干吗这么讨厌身体啊?”汉斯·卡斯托普迅速打断塞特姆布里尼,睁大一双蓝眼睛将他盯着,白眼仁上牵着红丝。看得出来,他大胆得自己都有些晕晕乎乎的了。“你说什么呀?”他暗忖,“这可不得了。不过既然已跟他宣战,只要还挺得住,就不能够认输。当然,他最终会取胜,不过一点没关系,我反正只有好处。我要激怒他。”于是他又反驳道:
“您不是人文主义者吗?您怎么能这样讲身体的坏话?”
塞特姆布里尼莞尔一笑,这次笑得充满自信,毫不勉强。
“‘您怎么会反对分析呢?’”他把脑袋歪在一边,借用汉斯·卡斯托普说过的话,“‘您这不是在责怪分析法吗?’——您会发现,您讲什么我都时刻准备奉陪,工程师,”说着他一鞠躬,冲地上做了个致敬的手势,“特别是您的反驳表现出智慧的时候。您的招架姿势蛮优美。人文主义者——当然,我是个人文主义者。您永远休想指责我有禁欲主义倾向。我肯定身体,敬重身体,热爱身体,就像我肯定、敬重并热爱形式、美色、自由、快乐和享受——正像我主张‘世界’和生命的权利,反对愁眉苦脸的厌世情绪——主张古典风格,反对浪漫主义。我想,我的立场极为鲜明。可也有一种伟力,一种原则,我要对他表示最大的肯定,最崇高、最无保留的敬仰和热爱;这种伟力,这种原则就是精神。真叫我恶心透了,看见有人把某种在月光下编造的幽灵似的可疑物,也即人们所谓的‘灵魂’,拿来跟肉体对抗——在这肉体与精神的矛盾当中,肉体意味着恶和魔鬼的原则,因为肉体乃是本能;而本能——在与精神和理性的对立中,我重复一遍!——本是恶的,神秘的和恶的。‘您可是人文主义者啊!’我当然是人文主义者,因为我是人类的朋友,和普罗米修斯一个样,是一个热爱人类及其高贵品质的人。这高贵可是包含在精神中,包含在理性中;因此,您完全是无的放矢,如果您拿基督教的蒙昧主义来指责……”
汉斯·卡斯托普想要反驳。
“……完全是无的放矢,”塞特姆布里尼坚持往下说,“因为高贵、自尊的人文主义,视精神对肉体的依附,对世俗本能的依附为堕落,为耻辱。您知道吗,从伟大的普罗提诺[8]流传下来这么一句话:他耻于有一个身体?”塞特姆布里尼问,并认真地等着卡斯托普回答,被逼得没办法的他只好承认,这话他第一次听见。
“它经波菲利[9]之口传了下来。您要愿意,可称它荒谬。可这荒谬意味着精神高尚,没有什么比那荒谬的指责更可怜了;在这里,精神面对本能坚持自己的高贵,拒绝向本能让步……您听说过里斯本发生的地震吗?”
“没有。——发生地震?我在这里没看报纸……”
“您误解了我的意思。顺便说说,很可惜啊——这地方的典型现象,您在这儿耽误了看报。不过您误解了我,我讲的自然灾害并非眼前的事,它发生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
“是吗,这样!噢,您等等——对了!我曾经在书里读到过,歌德有天夜里在魏玛的卧室中对他的仆人说……”
“哎——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塞特姆布里尼打断他,同时闭上了眼睛,一只棕色的小手不住地在空中摆着,“再说您也把两次地震搞混了。您想的是墨西拿的那次,我指的却是一七五五年里斯本遭受的地震。”
“对不起。”
“喏,伏尔泰可是怒不可遏。”
“您的意思……什么?他怒不可遏?”
“是的,他勃然大怒啦。他不愿接受这残酷的灾难现实,拒绝在它面前认输。一座欣欣向荣的大都会的四分之三和千万人的生命如此毁于一旦,他以精神和理性的名义对自然的恣意妄为提出了抗议……您感到惊讶?您在微笑?您尽管惊讶好了,至于微笑嘛,我却要剥夺您的自由,禁止您微笑!古代的高卢人敢于用箭射天,伏尔泰的态度表明他不愧为高卢人真正的后代……您瞧,这就是精神对抗自然的范例,显示了精神对自然的怀疑和高傲,以及精神庄严地坚持自己批判自然的权利,批判它邪恶的、反理性的暴力的权利。须知它确系暴力,而接受它,容忍它——记好了,在内心里容忍它,乃是奴性的表现。在此您可也见到了这种意义的人文主义,就是它绝不纠缠于个别的矛盾,也不会倒退为基督教的逆来顺受,而是决心视身体为邪恶的对立原则。您自认为见到的矛盾,归根到底永远是同一个。‘您干吗反对分析啊?’我一点不反对……如果它有利于启蒙,有利于解放和进步事业。但又绝对反对……如果它带有腐朽的坟墓的气息。对身体也是如此。必须尊重和捍卫身体,如果涉及它的解放和优美,涉及感官的自由,涉及幸福和欢乐。反之得蔑视它,只要它成了妨碍人类走向光明的沉重怠惰的原则,得厌恶它,只要它体现的是疾病与死亡的原则,它特有的精神是黑白颠倒的精神,是淫欲和耻辱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