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5/78页)
他仍站在哥儿俩面前,巨大的右手在食指跟中指之间夹着雪茄。
“这卷卷儿味道咋样,卡斯托普?让我瞧瞧,我可是行家兼爱家哩。嗯,烟灰不错;这褐皮肤的美女儿是啥牌子?”
“玛利亚·曼齐尼牌,不来梅产的餐后抽起来特棒的雪茄,宫廷顾问阁下。价钱不贵,也可以讲极贱,一色的烟叶才十九芬尼一支,却带着同一价位其他品牌绝对没有的葡萄酒香。叶子原来自苏门答腊—哈瓦那,您看见了。我已经很习惯抽它。中和适度的混合型,香味十足,可舌尖感觉清淡。要是你让烟灰长久保持着,那它就更好;我抽一支充其量抖两次灰。自然它也有些小脾气,所以监制必须特别严格,这样玛利亚的品质才非常可靠,啥时候抽起来都一个样。允许我给您奉上一支?”
“谢谢,咱们就交换一下吧。”说着,各自都掏出了烟盒。
“这种雪茄别有滋味,”宫廷顾问递过他那种牌子的,说,“您知道,有冲力,有劲道。圣菲利克斯·巴西牌,我一直喜欢这样的风味。真真正正消愁解闷的开心果,跟烧酒似的辣得不得了,尤其到最后更火辣辣的。人家劝我要悠着点,不可一支接着一支烧,这样人受不了。然而宁可一次抽个痛快,也不要整天吸水蒸气……”
他们把互赠的礼品夹在指头中间转来转去,用行家的求实眼光观察检验,但见那细长的躯体上裹在最外面的叶子这儿那儿卷了边儿,像一些个斜着的肋条均匀地向上伸展;凹凸不平的表面则好似皮肤,仿佛有微细血管在上面搏动;再让光线在平面和棱角上一照射,更叫人觉得它整个儿活了似的。汉斯·卡斯托普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这样的雪茄有生命啦。它得正常呼吸。在家时我有一次心血来潮,把玛利亚保存在一只密闭的白铁匣子里,免得它受潮。您信吗?结果它死了,它完蛋了,一个星期全完蛋了——剩下的尸体硬得牛皮似的。”
接下来他们交流保存雪茄的最佳办法,那就是不断地进口。宫廷顾问喜欢抽进口雪茄,特别是劲道十足的哈瓦那产品。遗憾的只是他受不了它,一次在社交场合他只抽了两支小小的亨利·克莱,据他讲险些儿就要了他的命。“我是在喝咖啡时抽的它,”他道,“一支接着一支,抽的时候很少想什么。可抽完以后就产生一个问题,我到底感觉怎样啊。反正很不一样,完全别有一番天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啊。好不容易回到家,到家后才想起,糟了糟了。双脚冰凉,您知道,头冒冷汗,您看看,脸色刷白,心脏胡蹦乱跳,脉搏——一会儿微弱得几乎摸不着,一会儿又跳得砰砰砰地像敲鼓,而脑子里一片乱糟糟……我深信不疑,这下我玩儿完了。我说:玩儿完,因为当时正好想起这个词儿,而且也适合用来形容我的境况。不是吗,当时确实极为快活,真正是兴高采烈,尽管我又害怕得要命,或者说得更准确点,我整个儿生命就只剩下了恐惧。不过话说回来,恐惧与快活并非相互排斥,这谁都知道。小伙子头一次想去泡妞儿,不也害怕,被泡的呢同样害怕,可两人却都其乐融融,忘乎所以。唉,我反正差不多也是乐在其中,玩儿完就他妈玩儿完吧。谁知米伦冬克却拉住了我,给我又是冰敷,又是毛刷子搓背,又是注射樟脑,结果我仍旧留在了人世间。”
汉斯·卡斯托普静静坐着,谨守着自己患者的本分,抬头仰望着贝伦斯,装出一副听得很用心的样子;这位呢,讲得一双蓝色的金鱼眼里充满了泪水。
“您可有时还画油画哩,宫廷顾问先生。”卡斯托普没头没脑地说。
贝伦斯一脸的狐疑,像走路撞到了墙上。
“那又怎样?年轻人,您怎么知道的?”
“请原谅。我偶尔听人提起过,这会儿正好想起来。”
“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再花力气否认。咱们人嘛,总是有自己的弱点。不错,有那么回事。像那位西班牙人喜欢说的:咱也是个画家。”
“也画画风景吗?”汉斯·卡斯托普问得简单,口气却有点居高临下。眼前的情况诱使他禁不住用了这种口气。
“就算是吧!”宫廷顾问回答,既尴尬又得意,“风景啊,静物啊,还有动物啊——是男子汉,就该无所畏惧。”
“还画肖像是吧?”
“碰上机会自然有时也画肖像。怎么,您想来我这里订一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