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6/78页)

“哈哈,不。可是宫廷顾问先生要是啥时候能允许我们饱饱眼福,那就太感谢啦!”

约阿希姆惊异地瞅了瞅表弟,接着也赶紧跟着恭维,那可真是大饱眼福呀。

贝伦斯既感到惊讶,又觉得受用,以致于欢喜鼓舞,喜形于色,不只脸孔绯红,眼里的泪水也好像快流出来了。

“好啊好啊!”他朗声道,“真是荣幸之至!如果二位高兴,马上就可以去!请吧请吧,我要在舍下好好儿给咱们煮一壶土耳其咖啡!”说着就抓住年轻人的手臂,把他俩从长凳上拽起来,一边挽住一个,拖着他们沿碎石小径朝自己住宅走去。他们知道他住得不远,就在山庄疗养院大楼的西北角上。

“从前,我自己也曾不时地尝试过画画。”汉斯·卡斯托普解释说。

“瞧您说的。扎扎实实地学画油画?”

“不,不,偶尔画一画水彩罢了,如此而已。有时画一艘船,有时画一片海,纯属小孩子游戏。不过我很爱欣赏画,所以才不揣冒昧……”

其实真有几分不安的是约阿希姆,通过汉斯·卡斯托普的这番表白,他算明白自己表弟何以如此令人惊异地对贝伦斯的画感到好奇——汉斯·卡斯托普提起自己学画的经历,也更多是为了他,而不是为了宫廷顾问。

他们到了。眼前的宅门一点也不华丽气派,不像大楼正门人口似的两边全装饰着路灯。走上几级圆形的石阶,便站在一扇橡木门前,宫廷顾问从一大串钥匙中挑出来一把带柄的,用它开了门。开门时他的手微微颤抖,像是挺神经质。迎接他们的是布置成衣帽间的过厅,贝伦斯摘下硬礼帽来挂在钉子上。往里走是一段用玻璃门与大楼公用部分隔开的短走廊,走廊两侧就是小小私宅的几间房间了。贝伦斯站在走廊上呼唤来女佣,对她作出了吩咐。随后他兴致勃勃地说着客套话,邀请客人们进了右手边一道门。

里面是几个家具陈设显得小市民气的房间,透过正面的窗户望得见下边的山谷,房间套着房间,没有房门相互隔开,有的仅只是门帘:一间古德意志风格的餐室;一间起居室兼工作室,正中央摆着写字台,写字台上方挂着顶大学生制帽以及两把十字交叉的长剑,地上铺着羊毛地毯,立着一些书柜和一套沙发;还有一间布置成“土耳其风格”的吸烟室。到处挂着油画,宫廷顾问的油画——来访者立刻用眼睛有礼貌地从上面扫过,已做好了发出赞叹的准备。宫廷顾问的亡妻一再进入他俩的视线:办公桌上摆着她的油画遗像,也有她生前的照片。这是一位谜一般的金发女子,衣着轻薄而飘逸,两只手捧在左肩的前面——也就是并非相互握紧,而只是将前端的指节松松地交叉在一起,她的双眼隐藏在斜伸着的长长睫毛底下,目光要么是望着天,要么是瞅着地,这位已故的美人就是永远不肯正眼瞧一瞧观画的人。此外绘画的题材主要是高山风物,一座座山峰耸立在白色的雪野或绿色的枞林问,峰巅云雾缭绕,刀削似的轮廓干硬、峭拔,直插入蔚蓝的天际;最后这点显系受了意大利画家塞冈迪尼的影响。再就画的是一些高山牧人小屋,一群站在或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肥壮母牛,还有在桌面上的各种蔬菜中间,一只拔过毛的鸡歪搭着扭断了的脖子,以及一束束的鲜花,各种类型的山民,等等。——一切看来都出自某个轻松愉快的业余作者之手,用色之大胆常常让人觉得是直接将颜料从锡管挤到了画布上,因此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够干——尽管毛病多而且严重,却也看得过去。

哥儿俩像参观展览会似的沿着墙往前走,陪在一旁的主人时不时地道出某幅画的题名,不过多数时候都默不作声,但却暗自得意,就像一位矜持的艺术家在陪别人浏览自己的作品时一样。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的肖像挂在起居室窗边的墙上——汉斯·卡斯托普进屋时一眼就瞅见了,虽说画像与本人只是大致相像。他故意避开那儿,把他的两位同伴久久拖延在餐厅中,装着在那里欣赏以淡蓝色冰川为背景的塞尔基绿色峡谷的样子,随后又自作主张地先进了对面的土耳其吸烟室,同样在室内慢走细瞧,赞不绝口,过后再去观看起居室门旁边墙上的作品,时不时地还要求约阿希姆也像他一样喝彩鼓掌。最后,他终于转过身来,一边端详那肖像一边傻愣愣地问:

“这面孔不是挺熟的吗?”

“您认得出她?”贝伦斯希望听见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