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摧毁的暴君(第7/10页)
然而他依然存在,这位父亲(要么一直活到最近),幸亏他命大,没有认下和他暂时同床共寝的女人是谁,否则的话,天知道我们大家要遭什么样的罪。不敢说出来,也许更敏感,那不幸的家伙拿不准谁是他的生身父亲,因为那女佣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结果很可能是世界上有好几个像他这样的人,不知疲倦地数着日子,不知算错了多少数字,记错了多少依稀的往事,卑鄙地梦想着从过去的阴影中榨取好处,害怕立刻出现的惩罚(因为某个错误,或一句不慎之言,或爆出了过于难听的真相),又在内心深处感到骄傲(毕竟,他才是统治者!),最后在计算和推测之中失去理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十三
时光流逝,这期间我陷在荒唐的、难以忍受的幻想之中。事实上,我很震惊,因为我知道了很多值得我肯定的果敢甚至冒险的行动,我也一点不怕暗杀图谋落在我身上的危险后果。相反,我虽然一点也不清楚要采取的行动将如何发生,但我能清晰地想象出随即而来的打斗——有人如飓风一般抓住我,我就像木偶一般在那些贪婪的手里扭来扭去,衣服撕得咔嚓作响,眼睛打肿了,头晕目眩,最后(如果我还能从这样的打斗中活下来的话)被狱卒铁腕紧扣,投入大牢,快速审判,严刑拷打,送上断头台,这就是陪伴我的异乎寻常的极度快乐。我不期望我的同胞们会马上意识到他们得到了解放,我甚至可以允许这个政权纯粹出于惯性而变得更加残暴。我算不上为人民而死的国家英雄,我只是为我自己而死,为了我自己的那个善与真的世界——善良与真理,如今在我心里,在我身外,都扭曲变形,受到亵渎了。如果善良与真理对他们和对我一样珍贵,那敢情更好;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的祖国需要的是和我不一样的人,我就甘心承认自己的无用,但仍会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的生活充满仇恨,被仇恨淹没了,连起码的欢乐也没有。我不害怕死亡引起的阴暗心情和痛苦,尤其是我早知道一死便是解脱,这样想就达到了超自然的境界,一种不论是原始人还是信仰古老宗教的现代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境界。因此,我脑袋清醒,手脚自由——然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何动手杀掉他。
我有时候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谋杀,也就是想杀人的打算,也太没有新意了,令人难以接受。再说还要思前想后地考虑杀人的办法和武器种类,也是一个不光彩的任务。越觉得这么想很虚伪,便越觉得出于正义非干不可。否则我就有可能出于拘谨而杀不了他,就像有些人那样,非常讨厌爬行的东西,却连花园里的一只虫子都踩不死,原因是他们觉得踩虫子就像踩上自己内脏沾满尘土的末端一般。可是无论我为自己的犹豫不决寻找什么样的借口,逃避我想杀掉他的事实都是愚蠢的。哈姆雷特啊,又呆又笨的哈姆雷特!
十四
他刚刚在一个新的多层温室的奠基仪式上讲了话,讲话中提到了人类的平等和田野里麦穗之间的平等,还为了富有诗意,用了拉丁语,也就是不正规的拉丁语,arista,aristifer,甚至“aristize”(意思是“结穗”)等词语——我不知道是哪个老气横秋的教师出主意让他用这种颇有争议的办法,不过,作为回应,我现在明白了,近来杂志诗歌里为什么出现了这样的古词语:
贤明兮兽医
医好了乳牛
他巨大的声音如炸雷般在整个城市里回响了两个小时,带着不同程度的力量从这一家或哪一家的窗户里喷出。这时你要是走在大街上(顺便说一下,坐着听被认为是大不敬,很危险),你会觉得他在陪伴着你,从屋顶坠落下来,爬到你两腿中间蠕动,又猛扑上来啄你的头,咯咯叫,呱呱叫,模仿着人类的语言乱叫,你无处藏身,躲不开那个声音。我的祖国已经被成功地打晕了,每个城市,每个村庄,都是这般情景。好像除了我,再没有人注意到他狂热的演讲里有一个有趣的特征,那就是在一个特别有感染力的句子后面停顿一下,颇像一个当街而立的醉汉,和所有的醉汉一样我行我素,滔滔不绝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脏话,多半是强调他很愤怒,很激动,信念很坚定,但意义模糊,目标不明,动辄停下来憋气鼓劲,思考下一段,让大家消化他刚才说过的。等停顿一过,他就又把刚才吐出来的胡言乱语逐字逐句重复一遍,只是换个腔调,暗示他想到了新的论点,又有了绝对新颖、无可辩驳的好想法。
统治者终于讲完了,那不露面、不见形状的高音喇叭开始播送我们乡村风味的国歌,这时我不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感到苦恼、茫然:他讲话时,我至少还能盯着他,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现在他又融入空气之中,这空气我呼吸着,却没有焦点,无可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