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摧毁的暴君(第5/10页)
他偶尔在人们面前露面,但不许任何人接近他,还给每个人发一面旗子,用很重的材料做成,让大家高高举起,这样两手就一直保持着忙碌状态。每个人都受到监视,警卫不计其数(更不用说便衣特务和监视便衣特务的便衣特务了)。即便如此,机敏果敢之人还是有机会找到漏洞的。一个透明的瞬间,一个小小的命运裂缝,透过它就可以扑上前去。我心里一一想过各种杀人办法,从古典的匕首到现代的炸药,但都不可用。于是我经常梦见自己反复地扣动武器的扳机,这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那武器在我手里解体了,子弹就像水滴一般淌出枪管,要么就像毫无杀伤力的豆子一样从我那龇牙咧嘴的敌人胸膛上弹落下来,而敌人开始不慌不忙地打断我的肋骨。
十
昨天我邀请了几个人,他们并不相熟,但为了同一项神圣的任务聚到了一起。这项任务极大地改变了他们,以至于能在他们中间看到难以言说的相似性——比如说,在年长的共济会会员中呈现出的那种一致性。这些人有着各种不同的职业——一个裁缝,一个按摩师,一个内科医生,一个理发师,一个面包师——但一个个都仪态威严,很少使用手势。一点不奇怪!第一个给他做衣服,这就意味着要丈量他那身瘦臀宽的身体。他的骨盆很奇怪,如女人一般,背部浑圆。裁缝恭敬地量到他的腋窝,和他一起照照镀金常春藤镶边的镜子。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更进一步了,他们看到了他的裸体,揉捏他的肌肉,听他的心跳。据说根据他的心跳可以很快调好我们的时钟,所以他的脉搏,毫不夸张地说,可以成为一个基本的时间单位。第四个人给他刮脸,刮脸刀看上去很锋利,我恨不得也有这么一把刀。他沿着他的两颊往下刮,再刮脖子,刮得嚓嚓有声。最后是第五个人,给他烤过面包。这个笨蛋,纯粹出于习惯,往他爱吃的面包里放了葡萄干,没有放上砒霜。我想接触这些人,好至少了解一下他们神秘的行业之道,了解一下他们的恶魔手法。在我看来,他们的手上沾满了他的气味,他也通过这些人显示自己的存在。那次聚会很好,一本正经。我们说了些与他无关的事情,我也知道,我要是提及他的名字,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会闪现出僧侣受惊般的目光。我突然发现自己穿着一套我右手边邻居剪裁的正装,吃着我的酥皮糕点,喝着我左手边邻居给我的一种特殊矿泉水,这时我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可怕感觉,马上清醒过来——我仍在我那可怜人的房间里,伴着没装帘子的窗户中一轮可怜人的月亮。
我感激昨晚让我做了那么一个梦,醒来后再没有睡着。好像是他的特务早有准备,要让我见识见识那些如今审讯罪犯最常用的酷刑。我写“如今”,是因为自他上台后,就出现了一种全新的罪犯类型,好像是政治犯吧(其他类型的罪犯实际上不复存在了,因为小偷小摸也从重定为贪污盗窃,依此推论,也就是图谋暗中破坏政权)。政治犯都是些极其虚弱的人,皮肤透明,突出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这是难得的珍稀物种,像一只年幼的霍
或体型最小的狐猴。人们热情忘我地追捕它们,每捕获一只,公众就欢呼喝彩。追捕实际上并不困难,也没有危险,因为这些奇异的、透明的动物非常温顺。
有谣言斗胆说,他并非不想亲自去审讯室看看,但这很可能不是事实:邮政局长不会亲自分发邮件,海军部长也不一定非是游泳健将不可。我讨厌拉家常、说闲话的腔调,那些幸灾乐祸的顺民就是用这样的腔调谈论他,说着说着就拐到一边去,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古老笑话。比如上古时代,普通大众总是编撰关于魔鬼的故事,给他们出于迷信的恐惧穿上滑稽逗乐的外衣。仓促编成的粗俗逸闻趣事(可以上溯到凯尔特语的原型),或者“有可靠来源的”秘闻(比如谁受宠了,谁失宠了),总带有仆人住处的味道。不过还有更差的例子:我的朋友N,父母三年前被处决(更不要说他自己所受的屈辱迫害),有一次参加一个官方的庆典,庆典上见到了他,听了他讲话,回来后说了这么一番话:“你知道,不管怎样,那人还是有一定力量的。”我真想冲他脸上砸去一拳。
十一
一位广受欢迎的外国作家在他出版的名为《落日岁月》的书信集中提到,现在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他的热情,都不能让他着迷,一切都无所谓了,一切,只有一件事情例外:那就是如今回首青年时代,和他后来不可一世的成就相比,和他现在达到的白雪皑皑的高峰相比,真可谓寒酸至极,每想到此,他就感到充满活力、激情四射的兴奋。想当初无足轻重,诗与痛苦相伴,那是年轻的艺术家和上百万的同道共同的经历,如今吸引着他,一想起来就激动,就充满感激——感激他的命运,感激他的技巧,感激他的创作意志。重访他曾经在贫困中生活过的地方,和他的同龄人相聚,不管是谁,反正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都给他提供了一笔丰富的精神财富,仔细地品味其中的无穷韵味,将会使他的灵魂从今往后永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