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摧毁的暴君(第9/10页)
杀了我就等于杀了他,因为他整个就在我体内,我强烈的仇恨养肥了他。杀了他,我也就毁了他创造的世界。那个世界充满了愚昧、懦弱、残酷,和他一起,在我体内长得无比巨大,占据了最后一点沐浴着阳光的大地,占据了最后一点童年的记忆,剥夺了我拥有的所有宝珍。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我沉醉于此。我不慌不忙地为自我毁灭做准备,检查我的随身用品,修改我写的编年史。就在那时,突然地,一切压倒我的感觉都不可思议地加强了,经历了一种炼金术般的奇怪变化。窗外的庆典活动正在进行,太阳把蓝色的积雪变成了亮光闪闪的羽绒。可以看见远处的屋顶上有人在燃放一种新式的烟花(是一个天才农民最近发明的),那焰火的颜色即使在明亮的白昼也缤纷耀眼。众人在欢腾,统治者宝石般发光的模样闪现在天空的焰火中。游行的欢乐色彩洒遍了积雪的河岸,欢快的纸板上画着祖国繁荣昌盛的景象。标语设计得繁纷多样,格调高雅,在游行者的肩头跳动着。欢快的古老音乐,旗帜的海洋,乡下青年一脸满足,丰满的少女穿着民族服装——这一切构成了温柔的红色浪潮,在我心中汹涌澎湃,我明白了反对我们伟大而仁慈的领袖就是犯罪。难道不是他肥沃了我们的土地?难道不是他指引穷人穿上鞋子?我们能过上文明的生活,分分秒秒要感激的难道不是他?领袖如此仁慈,我怎么就一直反对他呢?他创造的一切多美啊,社会秩序、生活方式、闪亮的胡桃木新围篱,我怎么就视而不见呢?我怎敢密谋朝自己下手,以此来威胁他的一个臣民的生命呢?想到这里,我泪水夺眶而出,溅在窗台上,悔恨的泪水,滚烫的泪水,真诚的泪水!我刚才说了,庆典活动正在进行。我站在窗前,整个人被泪湿透了,放声大笑,笑得全身颤抖,听着我们最著名的诗人创作的诗句,由一位演员用激情的声音在收音机上朗诵,男中音的声调不高也不低:
现在,公民们,
你们记得有多久,
我们的大地因缺少一位父亲而凋敝?
没有父亲,便没有啤酒花,
不管我们多么饥渴。
太难啊,太难,
既酿制啤酒,又创作酒歌!
想想吧,我们缺少土豆,
没有萝卜,没有甜菜,
所以现在盛行的诗歌,也就荒废了,
废在了字母表的根茎中!
我们选择了陈旧的老路,
吃着苦涩的毒蕈,
直到一记重击
震动了历史的大门!
直到整齐的白袍
把光辉投在我们身上。
领袖露出他美妙的微笑,
终于来到他的臣民面前!
对啊,“光辉”,对啊,“毒蕈”,对啊,“美妙的”,都对。我,一个小人物;我,一个瞎眼的乞丐,今天重见光明,拜倒在您的面前,向您忏悔。处决我——不,更好一点吧,宽恕我,因为阻碍就是您的宽恕,您的宽恕就是阻碍,以疼痛的仁慈之光,照亮我的全部邪恶。您是我们的骄傲,我们的荣耀,我们的旗帜!啊,宏伟的、仁慈的巨人啊,您关切地、疼爱地看护着我们,我发誓从今天起为您效劳,我发誓要像您的其他孩子一样,我发誓要成为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直到永远,永远,永远。
十七
事实上,是笑声救了我。经历了那一切不同程度的恐惧和绝望,我达到了可以鸟瞰荒唐的高度。一声发自心底的欢乐吼叫治愈了我,就像儿童故事书里讲的那样,一位绅士“见到一条卷毛狗的可笑把戏时,喉咙里喷出了一个脓疮”。再次读了我的编年史,我看到,自己在竭力把他写得很可怕,结果只是把他写得很可笑,由此摧毁了他——这是一个经过验证的老办法。我评价我的混乱写作时很谦虚,但其中还是有些名堂,让我明白,那并非出自平凡手笔。文学灵感那是远远谈不上的,但所见词语都是在我敢怒不敢言的多年岁月里锤炼而来的。我立论真诚,充满感情,换另一个人的话,也许会写得颇具艺术性和创造性。这是一种咒语,一种驱魔术,从今以后任何人都可以用它来驱除奴役。我相信奇迹。我相信我写的这部编年史,会以某种我不知道的形式,让其他人读到,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而是在一个遥远的时代。那时候世界上还没有出现和现在一样令人不快的新烦恼,大家还有一两天考古发掘的休闲时光。我的想法是,我偶然写下的东西说不定千古流芳了呢,有时遭贬,有时受捧,总有危险,也总是有用——我没有排除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对的,谁知道呢?将来,我在已被忘却的无眠之夜中取得的那些成果,要是能永远作为一种秘密方法来反对未来的暴君、披虎皮的恶魔、愚蠢的迫害者,那我,一个“无骨的幽灵”,un fantôme sans os,(2) 也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