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1/31页)
“是的,我都听说了,”大学生一边喃喃道,一边神情尴尬地瞧着沥青马路。“你在该有的地方有个家。”
“我妻子的家,”戈拉赶紧明确道。
天真的搭腔。那些拥有一本护照的人,包括在这一相对宽松的时期里,都不值得信任,甚至连孩子都知道这一点。
“你跟你妻子一起走吗?”
这意味着:你不再回来了吗?一本护照是一种可疑的特权,而对一对夫妇来说,两本护照则消除了所有的怀疑。
“希望如此。我还不知道呢。”
戈拉不想再说了,沉默在延续,越来越凝重。他不怎么好承认说,费尔德曼大夫,露德米拉的叔叔,当时的年轻共产党员,曾跟党和国家的领袖关在同一个监牢中,正是费尔德曼同志为戈拉夫妇办理了护照。
“人们劝我入党,”大学生喃喃道,他十分疲劳,多少有些答非所问。
“也在劝我,”过了好一会儿教授也说。
“护照的代价?”
“我没有接受。”
戈拉的嫌疑显然变得更可疑了。帕拉德毫不迟疑地提高了赌注。
“我接待了一个秘密警察警官的来访。”
这一次,他直瞪瞪地盯着教授看,想看到人们看不到的东西。
“例行公事。连哄带骗的习惯性尝试。这可不行!别来这一套!别的可以,但这个不行!绝对不行。无论以什么代价,都不行。你并不需要党证。我们已经不是在斯大林主义时代了,他们不会逮捕你的。他们只不过会找你的碴。”
“不给我护照。”
“是的,这是有可能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戈拉似乎准备好了,要奉献一个信任的新证据,让它缓和一下气氛。
“你今天说到了逃逸。这种自由,逃避一个独一无二的精神体系。不妨说,大脑系统吧?囚徒们与世隔绝,这是对他们的惩罚。但是,有那么一个时刻,一只猫出现在了囚牢的窗口。它从一个窗口转到另一个窗口,从一个囚犯转到另一个囚犯,它很好奇,很想玩。囚禁者朝它做手势,等待它,透过铁栅栏把他们的食物送给它吃,还发明一些诱饵。那猫有时候从栅栏中间钻过来,让他们抚摩。其中一个囚徒再也忍受不了这类小孩子游戏,觉得他的难友们也太容易沉迷于一些愚蠢的娱乐了。‘一帮子小娘儿们,傻瓜蛋,有毛病!’这人疯狂地嚷嚷,不仅是一个囚牢的俘虏,而且还是革命学说的俘虏。他跟别人争论起来,他很固执,凶恶,虚荣,爱记仇。他在党内位于非法等级,这尽人皆知。他们也不打算跟他作对。最后,这个歇斯底里者抓住了猫,把它杀了。就在那里,在牢房中。你知道谁是罪人吗?”
“罪人?这是个真实故事吗?”
“是啊,没错。主人公就是我们伟大的Conducǎtor[14],人民之子中最受爱戴的那一位。”
“这你是哪里听来的?”
“从我妻子的一个亲戚那里。他跟这个狂人一起坐牢的。始终皱着眉头,那么严肃。脱离了恶习,对任何偏离最高目标的言行均怒火万丈。”
最后的谈话。戈拉最终是一个人走的。他离开了他的国家,离开了他的妻子,而他对任何人,对任何事都不像对她那样舍不得。而令众人吃惊,也令他极度失望的是,露拒绝陪同他去!
他来到新大陆一年后,收到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信中,米赫内阿·帕拉德回顾了他为获得他的地址而遇到的困难,并向他报告了自己的研究计划,尽管这信是要经过官方检查的。他想放弃数学!眼下,他推迟了计划,努力地学习,甚至包括数学,尽管他对中世纪残酷的司法体系尤其感兴趣,例如对圣女贞德的审判,还有炼金术和天文学。他已经发表了一些研究文章,阅读了博学的科斯敏·迪玛的作品,他还问谁可以为他说个情,与他建立通信关系。戈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帮了一下忙,让帕拉德获得了一份来美国学习的奖学金。不出意料,他的护照被拒发。两年之后,在以magna cum laude[15]获得大学文凭之前,帕拉德收到了一份新的美国奖学金,这一次多亏了那位伟大的迪玛。他们给他签发了护照。帕拉德是不是屈从了党或秘密警察的压力?这问题从来没有提出来过,无论是戈拉和这位早年的大学生在美国重逢的那天晚上,还是在此后。
新移民嘴里只有一个词:逃脱。
天赐良机,由众神和黑暗的力量谈判而成的。在最初几个月的舒适安乐之后,帕拉德深深陷入在消沉中。束缚,孤独。图书馆的庇护显然不再能帮助他。他赖在床上,一连几个钟头,甚至整天,等待着奇迹让他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