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45/82页)

8

为什么?

这个问题总是不知不觉地从比夫的身上流过,就像他血管里的血。他想到人、物体和观念,这个问题便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午夜,黑暗的早晨,正午。希特勒和战争的传闻。里脊肉的价格和啤酒税。比方说,为什么辛格坐火车离开,而当他被问起去哪里时,却假装听不懂这个问题?为什么每个人都坚持认为哑巴恰好是他们所希望的那种人——而极有可能,那完全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误会?辛格坐在中间的那张桌子旁,一天三次。面前摆着什么,他就吃什么——除了卷心菜和牡蛎。在吵吵闹闹的喧哗声中,只有他默不作声。他喜欢那种小小的、软软的绿色棉豆,他把这些小棉豆整齐地堆放在叉子的尖端,然后把他的软烤饼泡在豆子的汤汁里。

比夫还想到了死亡。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天,他翻找浴室的储物间时发现了一瓶“佛罗里达”淡香水,他把艾丽斯剩下的化妆品拿给露西尔时漏掉了。他拿着这瓶香水陷入了沉思。她去世已经四个月了——每个月都像一年那样漫长和无所事事。他很少想到她。

比夫拔掉了瓶塞。他光着上身站在镜子前,在他乌黑多毛的腋窝里洒了一些香水。香味让他变得僵硬。他用非常神秘的眼神和镜子中的自己互相看了一眼。他被香水所唤起的记忆给惊呆了,不是因为这些记忆的清晰,而是因为它们把整个漫长的岁月聚集到了一起,而且很完整。比夫揉揉鼻子,斜眼看着自己。死亡的边界。他心里感觉到了自己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如今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是完整的,因为只有过去才可能是完整的。比夫突然转过脸去。

卧室重新布置过。现在完全是他的了。之前它一直是黏糊糊、毛茸茸的,了无生气。总有袜子和破了洞的粉红色人造丝内裤挂在房间里拉起的晾衣绳上。铁床油漆剥落、锈迹斑斑,装饰着脏兮兮的蕾丝闺枕。从楼下跑上来的一只骨瘦如柴的猫弯腰弓背,悲伤地蹭着污水桶。

他改变了所有这一切。他用铁床换了一张两用沙发。地板上铺了一块很厚的小地毯,他买了一块漂亮的青花布,挂在那面开裂最厉害的墙上。他拆开了被封掉的壁炉,给它铺上了松木。在壁炉架上方,有贝比的一幅小照片,以及一幅彩画,画的是一个小男孩,穿着天鹅绒,手里拿着一个球。角落里一个玻璃柜装着他收藏的小玩意儿——蝴蝶标本,一个罕见的箭头,还有一块奇石,形状像一个人的侧面轮廓。两用沙发上摆着蓝色的丝绸垫子,他还借来了露西尔的缝纫机,缝制深红色的窗帘。他喜欢这间卧室。它既奢华又稳重。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日本宝塔,吊着玻璃垂饰,在穿堂风中发出奇怪的乐音。

这间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让他想到她。但他经常会拔开那瓶“佛罗里达”淡香水的塞子,用瓶塞碰碰耳垂或手腕。香水的气味中,他缓慢地陷入了沉思。对过去的感觉在他的内心中生长。记忆几乎是以建筑的秩序构造成形。在他存放纪念品的那个箱子里,他偶然发现了他们结婚之前拍的一些老照片。艾丽斯坐在一块雏菊地里。艾丽斯和他在河上乘坐一只独木舟。纪念品中还有一个很大的骨质发夹,是他母亲的。小时候他很喜欢看母亲梳头,盘起长长的黑发。他曾想,发夹弯曲的弧线是模仿女人的体形,他有时候会拿着它们玩,像玩洋娃娃一样。那时候,他有一个雪茄盒,里面装满了各种小物件。他喜欢漂亮布料的手感和颜色,他会在厨房餐桌底下和他的小物件待在一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但他六岁的时候,母亲把这些小物件从他这里拿走了。她是一个高个子强壮女人,像个男人一样有责任感。她最爱他。即使是现在,他有时候还会梦见她。她的手指上一直戴着金质的结婚戒指。

连同“佛罗里达”淡香水一起,他在储物间里还发现了一瓶艾丽斯从前用来洗头发的柠檬洗发水。有一天,他自己试着用了一次。柠檬水让他夹杂着白发的黑头发看上去蓬松而浓密。他很喜欢。他丢掉了自己以前用来防秃顶的发油,定期用柠檬水洗发。他以前嘲笑艾丽斯头脑的那些异想天开的古怪念头如今成了他自己的。为什么?

每天早晨,楼下的黑男孩路易斯都会给他端来一杯咖啡,让他在床上喝。他经常靠着枕头坐一个小时,然后才起床穿衣。他点着一支雪茄,看着阳光在墙上投下的图案,陷入了沉思,食指在他歪歪扭扭的长脚趾间游走。他在回忆。

接下来,从正午至傍晚五点,他一直在楼下干活。礼拜天一整天。生意一直在亏本。有很多清淡萧条的时刻。不过到了吃饭时间,店里通常满满的,每天守在收银台后面时,他总能见到数百个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