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44/82页)

突然间,安东尼帕罗斯用他那胖乎乎的食指在空中慢吞吞画了一个圈。他的手指冲辛格画着圈,最后戳了戳他朋友的肚子。大个子希腊人的笑变得很粗俗,伸出了肉嘟嘟的粉红色舌头。辛格哈哈大笑,疯狂地打着手语,肩膀随着笑声而颤动,笑得前仰后合。至于为何大笑,他自己也不知道。安东尼帕罗斯滴溜溜转动着眼珠。辛格继续狂笑,直至笑得岔气,手指乱颤。他抓住朋友的胳膊,试图让自己稳定下来。他的笑声慢了下来,像打嗝一样痛苦。

安东尼帕罗斯先镇静下来。他胖乎乎的小脚蹭开了床脚头的盖被。他的笑逐渐消失了,轻蔑地踢着毯子。辛格赶忙把它整理好,而安东尼帕罗斯却皱了皱眉头,威严地对一个从病房里走过的护士竖起手指。当护士把床铺成他喜欢的样子时,大个子希腊人郑重其事地低下了头,那姿态似乎更像是虔诚的祈福,而不是简单点头致谢。随后,他再次严肃地转向了他的朋友。

辛格说话时没感觉到时间流逝。当一个护士端着托盘给安东尼帕罗斯送来晚餐时,他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病房里开着灯,窗外几乎漆黑一团。其他患者的面前也都摆着晚餐托盘。他们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有人编篮筐,有人加工皮革或编织),懒洋洋地吃着饭。跟安东尼帕罗斯比起来,他们看上去全都病恹恹的,面无血色。其中大多数人需要理发,他们穿着破旧肮脏的灰色睡衣,后背裂开了狭长的口子。他们满脸惊讶地瞪视着两个哑巴。

安东尼帕罗斯揭开餐盘的盖子,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饭菜。有鱼和一些蔬菜。他用手拿起了那条鱼,举到灯光下,彻底检查了一遍。然后,他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吃饭期间,他开始对病房里不同的人指指点点。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男人,做了一个憎恶的鬼脸。那人对他吼叫起来。他指着一个年轻男孩,微笑,点头,挥了挥他胖乎乎的手掌。他从地上拿起包裹,把它们放在床上,想分散他朋友的注意力。安东尼帕罗斯拆掉包装,但那台机器根本没有引起他的丝毫兴趣。他转过头继续吃饭。

辛格递给护士一张便条,解释了这台放映机。她叫来一个实习医师,随后他们又叫来一个医生。三个人一边商量,一边好奇地看着辛格。只有安东尼帕罗斯无动于衷。

辛格事先拿这台放映机练过手。他竖起银幕,好让所有病人都能看到。接下来,他开始操作放映机和胶片。护士拿走了晚餐托盘,病房里的灯关上了。《米老鼠》闪现在银幕上。

辛格看着他的朋友。起初,安东尼帕罗斯很吃惊。为了看得更清楚,他使劲挺直了身子,要不是护士制止的话,他会从床上站起来。随后,他眉飞色舞地观看起来。辛格可以看到其他病人互相叫喊和大笑。护士和勤杂工们纷纷从大厅里走了进来,整个病房一片骚动。《米老鼠》放完后,辛格换上了《大力水手》的胶片。这部电影结束时,他觉得第一次娱乐活动已经够长了。他开了灯,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实习医师把机器放到了他朋友的床底下,他看到安东尼帕罗斯狡猾地扫视了一眼病房,以确定每个人都知道机器是他的。

辛格再次打起了手语。他知道,很快就会有人叫他离开,但他心里积攒的想法太多,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他狂乱地说着。病房里有一个老人,他的头因为中风而不停地晃动,正在有气无力地扯着眉毛。他嫉妒那个老人,因为他日复一日地和安东尼帕罗斯生活在一起。辛格会高高兴兴地跟他换个位置。

他的朋友在胸前摸索着东西。是那个他一直戴在身上的小小的铜十字架。脏兮兮的绳子已经被一条红丝带所取代。辛格想起了那个梦,也把它告诉了他的朋友。仓促中,手语有时候变得模糊难辨,他不得不摆摆手,从头再来。安东尼帕罗斯用他昏昏欲睡的黑色眼睛看着他。他穿着那身华丽鲜艳的衣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是传说中的一位智慧国王。

负责这间病房的实习医师允许他在探视时间过后再待一个小时。最后,他伸出多毛的瘦手腕,让他看自己的手表。病人们已经准备睡觉了。辛格的手哆嗦起来。他抓住朋友的胳膊,专注地盯视着他的眼睛,就像从前每天早晨他们上班前分手时一样。最后,辛格倒退着走出病房。在门道里,他打了一个伤心的告别手语,然后把双手握成拳头。

在一月里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只要有空,辛格每晚都会继续漫步于小镇的大街小巷。关于他的谣言越来越大胆。一个黑人老太太告诉许许多多的人,辛格认识死者灵魂重回人间的路径。一个计件工声称,他曾在本州别的地方另一家工厂里和哑巴一起工作过——他讲的那些故事是独一无二的。富人认为他很有钱,穷人认为他像他们自己一样穷。由于没有办法证明这些谣言是子虚乌有,它们便越来越神奇,说得跟真的一样。每个人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样子来描述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