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41/82页)
杰克用巴掌擦了擦嘴唇。他放弃了试图与科普兰医生交谈的努力,挨着比夫在床上坐了下来。“你们知道那个总是用红色粉笔在工厂周围的栅栏和墙壁上写下血腥警告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比夫说,“什么血腥警告?”
“大多出自《旧约》。我对这事感到好奇很长时间了。”
每个人主要是对哑巴说话。他们的想法似乎都汇集在他的身上,就像轮辐通向中心轮毂。
“这样冷的天气很不寻常,”比夫最后说,“前些天我查阅了一些老的记录,发现1919年的气温低至华氏十度。今天早晨只有十六度,是自那年的大冰冻以来最冷的。”
“今天早晨煤库的屋檐上挂着冰柱。”米克说。
“上个礼拜我们收的钱还不够发工资。”杰克说。
他们又讨论了一会儿天气。每个人似乎都在等别人离开。接下来,冲动之下,他们全都站起身来,同时离开了房间。科普兰医生第一个走,其他人立即跟上。当他们离开时,辛格独自站在房间里,由于无法理解这样的情境,他很想把它忘掉。那天夜里,他决定给安东尼帕罗斯写信。
安东尼帕罗斯不识字,但这一事实并没有阻止辛格给他写信。他一直知道,他的朋友搞不懂纸上文字的意思,但几个月过去,他开始想象自己或许弄错了,或许安东尼帕罗斯只是一直保守着自己能够读书识字的秘密,不让别人知道。而且很有可能,精神病院里有某个识文断字的聋哑人,可以读懂他的信,然后向他的朋友解释信里的内容。他想到了几个写信的理由,因为,每当他困惑或悲伤的时候,他总是觉得很想写信给他的朋友。但写好之后,他却从未寄出过。每个礼拜天,他都会从早报和晚报上剪下连环漫画,寄给他的朋友。每个月他会寄去一张邮政汇票。但他写给安东尼帕罗斯的那些长信却积聚在他的口袋里,直至最后把它们销毁。
四个人走后,辛格迅速穿上他那件暖和的灰色大衣,戴上灰色毡帽,离开了房间。他一向在店里写信。而且,他已经答应明天早晨交一件活儿,他想现在把它完工,这样就不会有耽误事的问题。夜晚凛冽,遍地霜冻。满月当空,边缘环绕着一圈金光。衬着繁星闪烁的天空,屋顶显得漆黑一团。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信的开头,但是,还没等他把第一句话想清楚,他就走到了店门口。他掏出钥匙开了门,走进黑咕隆咚的店内,打开了前厅的灯。
他工作的地方在店铺的最后面。一道布帘把他的地方与店铺的其余地方分隔开来,这样一来,它就像是一间小小的私室了。在工作台和椅子的旁边,有一个沉甸甸的保险箱放在角落里,有一个洗手间,装着一面泛绿的镜子,还有几个架子,摆满了盒子和破旧的时钟。辛格升高了工作台,从毛毡盒里取出他答应做好的银盘。尽管店里很冷,但他还是脱下了外套,卷起有蓝色条纹的衬衫袖口,这样它们就不会碍事了。
他在银盘正中的花押字母上花了很大的功夫。他以纤细而浓缩的笔画,引导着刻刀在银盘上游走。干活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古怪锐利的饥饿神情。他在琢磨写给朋友安东尼帕罗斯的信。干完活时已经过了午夜。他收拾好银盘,额头上因为兴奋而汗涔涔的。他清理了工作台,开始写信。他很喜欢用笔在纸上写字,他十分细心地写着字,仿佛那张纸就是一块银盘。
我唯一的朋友:
我从杂志上看到,协会要在梅肯举行一次会议。会上将有人发言,还有一顿四道菜的大餐。我想象着这次会议。记得我们一直计划着出席这样一次会议,却从未去过。现在我真希望我们去过。我希望这一次我们能去,我想象着它会是什么情形。当然,没有你,我不可能去。他们来自很多不同的州,他们心里全都装满了要说的话,以及长久以来的梦想。教堂里要举行一场专门的礼拜仪式,还有某种形式的竞赛,奖品是一块金牌。我写信告诉你,我想象着所有这一切。我既想,又没有想。我的手静止不动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很难记得它是什么样子。当我想象这次会议时,我想象所有的客人都像你一样,我的朋友。
前些天,我站在我们家的门前。现在里面住着别人。你还记得门前的那棵大橡树吗?树枝被砍短了,为的是不妨碍电话线,树死了。大树枝都腐烂了,树干上有一个空洞。还有,店里的那只猫(你总是抚弄的那一只)吃了有毒的东西,也死了。这真叫人伤心。
辛格把笔悬在纸的上方。他坐了许久,腰板笔直,肌肉紧绷,没有继续写下去。随后,他站起身来,点了一支烟。房间里冷飕飕的,空气里有一股酸溜溜的发霉气味——混合着煤油、银色擦光漆和烟草的气味。他披上大衣和围巾,迟迟疑疑地接着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