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37/82页)
如今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在散步期间,他不得不停下来听人说话。形形色色的人都认识他。如果跟他说话的是一个陌生人,辛格便递上自己的卡片,好让对方理解自己的沉默。整个镇子的人都开始知道他。他散步的时候昂首挺胸,双手始终揣在口袋里。他灰色的眼睛似乎在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安静平和的神情,在那些非常聪明、满腹忧伤的人身上,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神情。任何人想跟他说话,他总是很高兴停下脚步。因为毕竟,他也只不过是漫无目标地瞎逛。
如今,镇上开始流传各种各样关于哑巴的谣言。在从前和安东尼帕罗斯一起的那些年里,他们总是一起步行上下班,但除此之外,他们始终是单独待在他们的房间里。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打扰他们——即便有人注意到他们,注意力也集中在大个子希腊人身上。那些年的辛格被人遗忘了。
因此,关于哑巴的谣言丰富多彩,五花八门。犹太人说他是个犹太人。主街上的商人们声称,他接受了一笔巨额遗产,是个很阔的人。在一个受到威吓的纺织工会里,有人低声嘀咕说,哑巴是产业工会联合会的组织者。一个孤独的土耳其人多年前漫游到镇上,和家人一起在他们卖亚麻布的小店后面饱受思乡之苦,他充满激情地对妻子宣称,哑巴是土耳其人。他说,当他说土耳其语的时候,哑巴听懂了。当他宣布这个发现时,他的声音变得温暖而热烈,忘掉了与孩子们的争吵,满脑子的计划和行动。一个从乡下来的老人说,哑巴来自他们家附近的某个地方,哑巴的父亲种植的烟草有着全县最好的收成。所有这些事情都是说他。
安东尼帕罗斯!辛格的内心始终保存着对他这位朋友的记忆。夜里,当他闭上眼睛,希腊人的脸便浮现在黑暗中——滚圆而油腻,带着精明而温和的微笑。梦里,他们总在一起。
他的朋友离去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似乎既不更长,也不更短。有点儿脱离了正常的时间感——就像一个人醉意蒙眬或半睡半醒时那样。每个小时的背后,总有他的朋友。这种和安东尼帕罗斯在一起的深埋心底的生活也在变化和发展,正如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样。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他想得最多的是安东尼帕罗斯被带走之前那可怕的几个星期——他生病之后的麻烦,拘捕传票,以及试图控制他朋友突发奇想时的痛苦。他想到了过去他和安东尼帕罗斯都不开心的时刻。有一件年代久远的往事,多次浮现在他的记忆里。
他们并不是没有朋友。有时候,他们也会遇上其他的哑巴——十年时间里,他们结识过三个哑巴。但总会发生什么事情。一个哑巴在他们相遇之后的那个星期搬到另一个州去了。另一个哑巴结婚了,生了六个孩子,不再用手语交谈。但是,当他的朋友离去时,辛格回忆起来的,正是他们与第三个哑巴的交往。
这个哑巴名叫卡尔。他是一个满脸菜色的年轻人,在一家工厂里干活。他的眼睛是浅黄色的,他的牙齿是如此脆薄而透明,以至于看上去似乎也是浅黄色的。蓝色的工装裤松松垮垮地吊在他瘦小的身躯上,就像一个蓝色和黄色相间的布娃娃。
他们邀请他吃晚饭,事先安排在安东尼帕罗斯打工的店里会面。他们到达时希腊人还在忙。他正在店后的厨房里完成一炉太妃糖。在长长的大理石桌面上,太妃糖散发着金黄的光泽。空气热乎乎的,洋溢着甜美的香味。安东尼帕罗斯似乎很高兴让卡尔看着他用刀子滑过热乎乎的软糖,把它切成四方小块。他把沾在涂了油脂的刀刃上的一小块软糖递给了他们的新朋友,并给他表演了一个小把戏,每当他希望取悦于人的时候,他总是给对方表演这样的把戏。他指了指炉子上那一大桶沸腾的糖汁,扇了扇自己的脸,眯缝着眼睛,以证明糖汁有多烫。然后,他把自己的一只手在一壶冷水中浸湿,突然把手插入沸腾的糖汁中,再迅速抽回,重新放入水中。他鼓起眼睛,吐出舌头,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甚至绞着手,单腿蹦跳,以至于房子都瑟瑟发抖。接下来,他突然笑了,伸出他的那只手,拍了拍卡尔的肩膀,表明这只是个玩笑。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冬日傍晚,当他们挽着胳膊走上大街时,他们的呼吸在冷冽的空气里凝成水雾。辛格走在中间,他两次把他们丢在人行道上,自己走进店里买东西。卡尔和安东尼帕罗斯拎着几袋食品,辛格紧紧挽着他们的胳膊,一路笑着回家。他们的房间很舒适,他开心地走来走去,与卡尔交谈。饭后,两个人谈了一会儿话,安东尼帕罗斯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迟缓的笑容。大个子希腊人经常笨手笨脚地走到储物间,倒上杜松子酒。卡尔靠窗坐着,只有当安东尼帕罗斯把酒杯推倒他面前时他才肯喝,随后,神情严肃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辛格不记得他的朋友以前曾对一个陌生人这么热情过,他很高兴地设想着以后卡尔经常来看他们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