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36/82页)
文件夹里有几张肺部的X光片和一份简短的病历。他举着X光片凑近灯光。左肺的上部有一块明亮的地方,就像一个已经钙化的白斑。地下有一大块阴影区域,在右肺更上一些的地方有一块完全一样的区域。科普兰医生迅速把X光片放回了文件夹里。只有他给自己写的简短病历还在他手里。字迹很大,而且潦草,以至于他几乎认不出来。“1920——淋巴腺钙化——淋巴结门非常明显的增厚。病变得到抑制——功能恢复。1937——病变重新出现——X光片显示——”他读不了病历。起初,他辨认不出字迹,随后,当他清楚地辨认出来的时候,却看不出什么意思。末尾写着这么几个字:“预后:不知道。”
从前那种黑色的、狂暴的感觉再次出现在他身上。他弯下身子,猛地拉开档案柜底部的抽屉。一堆乱七八糟的信。“黑人促进协会”的函件。黛西的一封泛黄的信。汉密尔顿找他要一元五角钱的便条。他在找什么?他的双手在抽屉里翻找着。最后,他僵硬地直起身来。
时间被浪费了。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波西娅在厨房的餐桌上削土豆皮。她弯腰驼背地坐在那儿,满脸忧伤。
“挺直你的胸膛,”他生气地说,“别垂头丧气。你一直闷闷不乐、萎靡不振,真让我受不了。”
“我只是在想威利,”她说,“当然,只要三天信就到了。但他没什么事情让我这样担心。他不是那种男孩。我有这个古怪的感觉。”
“要有耐心,女儿。”
“我想也只有这样了。”
“有几个出诊我得去,但我会很快回来。”
“好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
在正午明亮而冷冽的阳光下,他的快乐大半消失得无踪无影。患者的病零零散散地装在他的心里。脓肿的肾脏。脊膜炎。脊椎结核病。他从后座抬起汽车的曲柄。通常,他会招呼某个从街上路过的黑人,帮他转动曲柄发动汽车。他的同胞一直很高兴帮助他,为他效劳。但今天,他亲自装上曲柄,干劲十足地转动它。他用外套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赶忙坐到方向盘前,驱车上路了。
他今天说的话人们理解了多少呢?有多少话还算有点儿价值呢?他回忆着自己使用过的词句,它们似乎失去了光泽和力量。剩下没有说出的词句在他心里越来越重。它们涌到了他的嘴边,令人烦躁。受苦受难的同胞们的脸庞在他的眼前不断膨胀的人群中晃来荡去。当他驾驶着汽车驶上大街时,他的心脏随着这种愤怒的、无法平息的爱而翻滚。
7
小镇许多年来都没有见过像今年这么冷的冬天。窗玻璃结满霜,屋顶上白茫茫。冬天的下午透出柠檬色的曚昽光亮,影子是柔和的蓝色。街道上的水坑结了一层薄冰,据说圣诞节的第二天,小镇北边十英里的地方下了一场小雪。
辛格身上发生了变化。他经常出门长时间地散步,安东尼帕罗斯刚离开的那几个月,他也曾这样。他的散步沿着各个不同的方向延伸数英里,走遍了整个镇子。他漫步穿过沿河的人口稠密区,自今年冬天工厂萧条以来,那些地方比从前更加肮脏。在很多人看来,那里是一派阴森荒凉的景象。眼下,那里的人们被迫无所事事,明显可以感觉到一种焦躁不安。那里出现了一次新信仰的火热爆发。有一个年轻人,原先在一家工厂的染缸旁干活,他突然声称,有一股巨大而神圣的力量降临在他的身上。他说,他的职责就是要向人们传达上帝的一套新的戒律。这个年轻人设立了一个神龛,每天夜里,成百上千的人来到这里,在地上打滚,互相摇晃对方,因为他们相信,他们是和某种超乎人类的东西在一起。还有过一次凶杀。一个饥肠辘辘的女人认为是工头克扣了她的工分,刺穿了他的喉咙。有一家黑人搬进了一条最荒凉冷清的街道尽头的一幢房子,这导致左邻右舍的极大愤慨,以至于把那幢房子给烧掉了,那个黑人也被打了一顿。人们谈论的罢工从未实现,因为他们根本聚不到一起。一切都跟从前没什么不同。即便是在最寒冷的夜晚,阳光南方游乐场也照样开门营业。人们像从前一样做梦、打架、睡觉。出于习惯,他们懒得多想,免得迷失于明天的黑暗中。
辛格走过气味浓烈的黑人聚居区,它们散落在镇上不同的地方。这些地方有更多的欢乐,也有更多的暴力。常常,巷子里弥漫着杜松子酒那好闻而辛辣的气味。热烈温暖、令人欲睡的炉火映红了窗棂。教堂里几乎每天晚上举行集会。枯黄的草地上点缀着舒适的小屋——辛格也曾从这些地方走过。这里的孩子们更强壮,对陌生人更友好。他也曾漫步走过富人区。有些房子宏伟而古老,有白色的立柱和错综复杂的锻铁栅栏。他走过一些高大的砖房,汽车在车道上鸣响喇叭,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出城走到那些从镇上通往乡村杂货店的公路的边缘,星期六晚上,农民们便来到这些杂货店,围炉而坐。他常常漫步于四个灯火通明的主要商业区,然后从后面那些漆黑而荒凉的小巷中走过。镇上没有辛格不熟悉的地方。他注视过许许多多窗户里反射出的昏黄光亮。冬天的夜晚很美。天空呈现出一种冷冽的蔚蓝色,繁星闪烁,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