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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房间与他当初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没有多大区别。依旧是光线暗淡,办公桌与踏板计算机静静地蹲伏在暗影中,仿佛欲择人而噬的怪兽。数道阳光如利剑般从百叶窗的缝隙中射进来,照亮烟雾缭绕的供品――不知道是供奉给哪些神佛的。不过,这些神佛并没能拯救马来亚的华人,亦即陈福生的同胞们。檀香散发出的香烟充斥了整个屋子,更多的烟雾从角落中神龛前面的香炉中散发出来。神龛中端坐的金色神像面带微笑,俯视着面前的贡品――盛在盘中的尤德克斯米饭和爬满苍蝇的芒果。

福生老早就坐在他的计算机前。他瘦骨嶙峋的腿迅速而有力地踩着踏板,为微处理器和12厘米显示器提供能源。在显示器的灰色微光中,安德森可以看到福生眼中闪过的惊慌。那是一种对血腥大屠杀的恐惧,每当门被推开时,那些回忆都会浮上心头。这个老头的畏惧心理其实跟一只柴郡猫的身影一样虚幻――这一刻出现了,但下一刻就马上消失,让你对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产生怀疑――但安德森对于这个黄卡难民已经很熟悉了,足以辨认出那强压下来的恐惧。他关上门,将制造车间的噪音挡在门外,老人也镇定下来了。

安德森咳嗽两声,用手扇开旋转上升的烟雾,“我记得告诉过你别在房间里烧这些东西。”

福生耸耸肩,脚上和手上的动作却都没停,“要不然,我把窗子打开?”低哑的声音听着就像竹子在沙子上划过。

“上帝啊,别这样。”安德森看到那透过百叶窗的热带阳光就不禁皱起了眉头,“你在自己家里烧吧。我不想在这儿闻到这种气味。再也不想了。”

“好吧。当然。”

“我是说真的。”

福生的双眼轻轻朝上一翻,然后再度转到他面前的屏幕上。在显示器的微光照耀下,他那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形成尖锐的对比,如蜘蛛足般细而长的手指仍旧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这是为了求得运气。”他喃喃道,随之而来的是带着痰音的低沉笑声,“就算是外国鬼子也需要运气。现在工厂有这么多麻烦事,我想你应该需要布袋和尚的帮助。”

“那也别在这儿烧。”安德森把刚买来的ngaw丢在桌子上,自己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抬起手擦了擦额头,“回家去烧。”

福生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头上的吊扇依旧懒洋洋地转着,竹子制成的扇片在闷热的办公室中吱吱呀呀作响。两人坐在各自的椅子上,遥遥相对,周围是耶茨留下的伟大蓝图。一排排空书桌和工作站静静地蹲伏着。在原来的计划中,这一层应该坐满了销售人员、物流装配人员、人力资源师和秘书。

安德森把袋子里的ngaw清点了一遍,然后拿出一个,“你见过这种东西吗?”

福生抬眼一瞥,“泰国人管这东西叫ngaw。”说完,他立刻又将注意力转回自己的工作上,制作那些永远不会填满的数据表,统计那些永远不会得到填补的赤字。

“我知道泰国人管它叫什么。”安德森站起来,走向福生的办公桌。当他把ngaw扔在福生的计算机旁边时,年老的华人明显畏缩了一下:他看着这水果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毒蝎。安德森说:“市场上的农民都能告诉我它的泰国名字。你在马来亚也见过这东西吗?”

“我……”福生刚一开口就停了下来。看得出来,他试图控制自己,他的脸上闪现出了复杂的情感,但都是稍纵即逝。“我……”他又一次尝试说话,但还是停了下来。

安德森观察着福生脸上不断出现又消失的恐惧表情。在那次事变中幸存下来的马来亚华人不到总数的百分之一。不管怎么说,福生都称得上幸运,但安德森对他只有同情。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一个普通的水果,而这个老人看起来就像是又一次经历从工厂中逃亡的事件一样。

福生瞪着面前的水果,急促地喘息。终于,他喃喃说道:“马来亚没有这种东西。这方面只有泰国人精通。”然后他就又开始工作,双眼紧盯着小小的计算机屏幕,将回忆再度封锁。

安德森等待着,希望福生能告诉他更多的情况;但福生却没有再抬眼看他。Ngaw的秘密看来还得保留一段时间。

安德森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翻看邮件。福生整理好的收据、税单等文件资料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办公桌的一角,这些都需要立即处理。他在巨象工会的工资单上签名、在废物处理提案上盖下公司的公章。办公室里越来越闷热潮湿,安德森扯开衬衫,不断给自己扇风。

过了很久,福生抬起头,“班雅一直在找你。”

安德森点点头,继续心不在焉地翻看表格,“他们发现切割机上有部件生锈了。换了新部件后,可靠度上升了百分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