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勇到优雅:满族汉化史(第18/21页)

皇帝对大臣们的建议一时有点挠头。他挑不出这个建议的不妥之处,不过他心里打消不了对陌生海洋的疑虑。最终,他还是以“不应该改变祖宗的成法”为理由,发布了措辞强硬的上谕,否决了这一无论从哪方面看都非常合理的建议。为了补偿他的否决,皇帝不惜拨出巨额财政资金,用来补贴粮价,同时维修黄河河道。整个嘉庆朝,朝廷在财政十分紧张的情况下,以相当于海运成本数倍的金钱,艰难地维持着祖宗定下的河运制度。

这个守成皇帝,每日晨起,洗漱完毕,必先恭读先朝《实录》一卷,正襟端坐,全神贯注。一旦读到自己的行政措施有什么与祖先不一样的地方,就毫不犹豫地立刻改正。嘉庆二十年(1815年),有人告发礼亲王在府内拷打民人,造成恶劣社会影响。皇帝大怒,命革去王爵,圈禁三年。命令发布一年后,他早起读康熙《实录》,内有一郡王打死平民被革去王爵并免其监禁的记录。皇帝发现他的处罚比康熙为重,当天即决定“敬承家法”,将礼亲王释放。皇帝的“守成”,严谨如此。

“守成”思想使皇帝失去了面对现实的能力。他拒不根据物价上涨水平提高官员的工资,以致贪污问题越来越严重。他以反对言利和防止聚众滋事为由,严禁各地开矿,堵死了大批剩余劳动力的出路,加剧了社会动荡。从表面上看,皇帝正一板一眼地步前辈的后尘,而实际上,却恰恰与祖先的施政精神背道而驰。

(七)

吊诡之处在于,虽然已经遗落了民族精神,嘉庆皇帝强调“国语骑射”的声调之高却一点也不亚于祖先。皇帝曾传谕全体官员:“我朝列圣垂训,命后嗣无改衣冠,以清语骑射为重。圣谟深远,我子孙所当万世遵守。”只不过,这个完全汉化了的皇帝已不能理解祖先们强调“国语骑射”的深远用意,他仅仅把这一要求当成了一个僵硬的教条。

虽然整个满族已经放弃使用满语,嘉庆依然遵循祖制,坚持要求满族大臣们奏事之时,用汉语和满语各写一份奏折。虽然他也知道满语的那一份通常都是对汉语的生硬、错误百出的翻译,因此也从来不读,但是这个规矩还是一直严格地坚持着。

骑射传统也认真地坚持着。从康熙开始,清帝形成了每年夏秋之际到木兰围场举行秋狩的传统,一为习武健身,二为训练八旗精兵。对于这条沿袭已久的祖制家法,嘉庆帝当然要亦步亦趋,他说:“顺时行围,典不可废。”虽然对打猎没有什么兴趣,嘉庆皇帝却还是严格遵循先祖留下的成式,每年都进围场。不过在祖先们是享受的行猎,在他却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这个守成皇帝打猎的路线及时间经严格规定,每年都绝不变化,也从不会因某处景致诱人而多停留一会儿。

失掉了民族精神的内核之后,无论是苦学“国语”还是勤习“骑射”,都不能给他的躯体里贯注祖先们的生机勃勃的野性。在满族皇帝中,嘉庆皇帝第一个出现了精神颓唐、意志衰退的现象。祖先们的政治文告中充满了自信、果断、坚强,而在嘉庆二十五年的执政生涯中,大臣们却经常听到他的叹息,甚至还有哭声。

嘉庆一朝,不但社会问题积重难返,而且政治纪律极度松懈,出现了许多离奇事件。嘉庆十八年(1813年),数百名本属乌合之众的天理教徒,在太监接应下,居然手持木棍大刀顺利杀进皇宫大内,“酿成汉唐、宋明未有之事”。这一打击让这个辛辛苦苦、兢兢业业勤政了十八年的模范皇帝备感震惊、委屈和困惑。皇帝写了“罪己诏”,回想自己十八年的辛苦,不禁“随笔泪洒”,痛哭失声:“当今大弊,在因循怠玩四字,实中外之所同。朕虽再三告诫,舌弊唇焦,奈诸臣未能领会……诸臣若愿为大清国之忠良,则当赤心为国,竭力尽心,匡朕之咎移民之俗;若自甘卑鄙,则当挂冠致仕,了此一身,切勿尸禄保位,益增朕罪,随笔泪洒通谕知之。”

这样软弱无力的指责在皇帝的诏书中不止一次出现。在诸臣的奏折上,皇帝的批评经常如同怨妇一样,委委屈屈、啰啰嗦嗦,然而,皇帝很少有气魄振作起来,对那些问题痛下杀手,彻底整顿。终嘉庆一朝,许多政治举措都是有始无终,不了了之。因此,嘉庆朝的政治怪象也就继续层出不穷。到了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发生了震惊一时的兵部失印案。堂堂大清兵部,官印竟然在匣内不翼而飞,负责官员发现了之后也不上报,而是将几个铜钱装在印匣内蒙混,直到半年后才被发现。

政风甚至衰颓到让皇帝想“守成”都守不成的地步。比如延续了一百多年的秋狩制度,最终就是在嘉庆朝终止。原来,由于管理围场的官员不断盗卖围场中的木材,再加上由于缉查松弛,偷偷进入围场私伐林木、捕猎野兽、割取鹿茸的老百姓越来越多,致使林木日益稀少,牲兽锐减。嘉庆第一次打猎时,数千人忙了一整天,只打到两只狍子。到了嘉庆后期,曾经野兽成群的偌大围场已经野物无踪。皇帝打了一整天经常是白忙活。没有办法,这个祖宗成例只好寿终正寝了。